多年以後,傅錦木告訴我說,他一直記得關於這個皇帝,這個皇后,或是關於前太子所有的細碎的事情。像經歷過一樣記得清清楚楚。他說他揹負著傅家的人命。再是他見到前太子的廢妃,她懷中還抱著一個孩子,她見到他時,便愣在那裡,怔怔落下淚來,險些連懷中的孩子都抱不住。
那時恰逢初春,萬物復甦,風拂過他的面頰一陣暖軟。她醒悟過來,匆匆一瞥便消失在這深深宮牆之中,年少時美好的夢如同煙霧一般消散,消散了便再也不回來。他如同嘆息一樣叫了她的名字,若有似無:“詩存。”
我還呆在碧頭山,不知何去何從。
祁湛嘆了口氣:“錦木哥何必棄了這逍遙生活,再去蹚這趟渾水。”
我躺在傅錦木的牀上,左手手腕絡著他交付的珠串,抱著灰藍色的外衫,失眠了兩夜。
穆寬拉著我說:“差不多該去淨心庵一趟,這是李鏡先生交代下來的,我們可以替錦木先辦妥的事。”
再次見到潯陽,她已是一身素色衣袍,襯著她蒼白的臉愈發楚楚可憐。她可以開口說話了,咿咿呀呀地叫我月姐姐,氣弱走音得像個嬰兒。她習慣性地打手勢問我:“錦木哥哥好不好?”
我一直點頭胡亂答她很好很好。
她幽幽打出手式:“我知他從不避嫌,就算我們是兄妹。感謝上蒼給我那場病,讓我們未成真正的夫妻,讓我不至罪孽深重。”
她伸手抱住我哭泣,哭得像個淚人。她自始至終牽掛著傅錦木,並且想念著他。這所淨心庵恐怕也只是淨心而非治心。也許她與傅錦木此生不會再見,只這般青燈古佛常伴。
穆寬請潯陽擬了一份她爲與傅錦木行夫妻之禮及以後與他完全斷絕關係的字跡。潯陽清秀漂亮的一手好字劃在紙上行雲流水。寫至前妻鍾氏,忽然淚如雨下。
我握住她的手安慰。是啊,她本該好好做她的小公主。可嘆她生在皇后膝下,便要她用自己的清白陷害那個她喜歡了一生的人。最後她選擇落了這三千煩惱絲,從此他的名字便要如塵世一般學會看淡。
我與穆寬送到潯陽與他的決絕書時,他正處於兄妹**的尷尬事中,他倒是不甚在意的樣子,獨自坐在宮裡的一處竹林裡撫琴,望見他眉目才覺又多了幾分憔悴。他只在這宮中帶了小半個月便如此,我看著他的眼睛,真的很難過。
我把珠串重新攏回他手腕上:“以後,不管怎樣都必須戴著,它只保佑你平安的,還給我算什麼?”
他躺到地上:“丫頭,你倒是瘦了呀。”
我伸手拉他:“這都深冬了,你都不冷麼,快起來。”
他依舊躺著紋絲不動:“地上可比皇宮溫熱得多了。”
穆寬問他:“可是有什麼不順的地方?”
他閉上眼睛搖搖頭:“沒有。”
我蹲下來扯他衣角:“你別弄丟得我也想躺下來。”
穆寬將信交予我:“月姑娘,交託你了。”
我仍舊保持著蹲的姿勢,接過信點點頭。穆寬便要告退。
傅錦木問我:“什麼啊?”
我把心塞到他的懷裡:“自己留著看。”
良久的沉默。我問:“碰見詩存了麼?”
他答:“沒有。”
自兄妹luanlun事件過後,傅錦木剝絲抽繭著手爲傅家平反,這原是嫁禍,鍾棣趁陛下病重,想要徹底解決傅氏。
翻案結束,陛下將鍾棣幽禁,禁止踏出他的宮門一步。他對鍾棣仍存有父子情念,不肯對他施加重罰。李鏡不知將傅綺安排到了什麼地方,只知他和傅錦木都絕口不提傅綺活著的事。
半個月後李鏡便查出傅綺當年被毒害一案,陛下宣佈廢除皇后,將皇后成陳氏勢力一併拔除。並且追封傅綺爲皇后,諡號爲端淑。
我們也在幽禁一行人中看到了詩存。她神色匆促,緊緊抱著懷中的孩子。她一個擡眼看見了傅錦木,怔愣在那裡好久差點失手鬆了孩子。身旁的奶孃見狀急忙伸手欲接,她不肯,將孩子摟得更緊,低下頭去隱入人羣中。
我一剎那明白,也學會不再發問。
祁湛和世安都已來到永安,準備接傅錦木,我和穆寬回去。陛下堅決不肯,他已做好決定追封完傅綺,就立傅錦木爲太子。他已經年邁,身邊也無子息可交託。
他說:“錦木,替父皇擔起這江山吧。”不知這是他身不由己的選擇,還是在當年傅綺已經懷下傅錦木時就定好的夙願。
傅錦木說:“我只有一個要求,我要殺我父母的人償命。”
傅錦木把劍橫在逃到半路的鐘棣頸上時,鍾棣突然嚥了什麼東西,獰笑著說:“我這輩子什麼都贏不過你。那時還不知你是他兒子,他便中意與你,對你的琴藝讚不絕口。可,可你失去你的心上人。你別想著我死了以後你可以和她雙宿雙棲。”他嘔了一大血:“我死,我要叫她一起陪葬。”
傅錦木丟了劍,急急奔到內室。詩存就氣若游絲地倒在牀邊,她面色慘白,但見著傅錦木還是微微笑著,仍是我印象中那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傅錦木把她抱在懷裡,她提起一口氣和他說話:“你終於來了,我原以爲你不肯原諒我。”
傅錦木握住她的手:“別說了。”心急一陣大喊:“快叫太醫啊!”
詩存反抓住他的手:“不……”一大口血嘔在傅錦木的衣衫上。她望著傅錦木,伸手想要撫摸他的臉:“只恨我那時年少意氣,不懂珍惜。”她的手落下來攥住傅錦木的衣袖:“錦木,替我照顧月柳,替我照顧她……”
我聽見傅錦木的聲音像絕望的孤鳥:“好。”
我小心翼翼抱起牀上沉睡的月柳,“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這原是他們的定情詩。她生得像她的母親,眉目靜好,乾淨得如同一塊無瑕玉石一樣,所有的鮮血殺戮陰謀都與她毫無瓜葛。
亦詩存牀帳前綁的鈴鐺被窗口吹進來的風吹得丁當作響,整個內室都浸滿了冷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