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穀子問這話時的語調低沉,不似之前他總能見到的打趣瘋癲,整個人都變得嚴肅正經起來。
他這種突然的轉變,而且還是因爲那幅畫像,讓司徒瑾不禁皺了皺眉,幽深的眸子中的潭水晃了晃。
很顯然,明穀子認識那畫像,不,應該說是熟悉至極。
“一友人所贈。”司徒瑾儘量將語氣放得平緩,波瀾不驚:“老頭看起來似乎與她頗爲淵源啊。”
“呵……豈止是頗爲淵源。”明穀子輕笑了一聲,看著畫像的目光更加仔細:“不過她左眼角本該是赤紅色的硃砂纔對,幾時變成了與同你一道而來的女娃娃一般的胎記了?”
“是我不小心粘上了墨水,污了這畫。”司徒瑾誠實地認著錯。的確是他保管不當,才讓南宮嫣然無意間將這畫落到狼毫上的,所以他理所應當承認錯誤。
“嘖嘖嘖,真是暴殄天物。”明穀子很不認同地皺了皺眉,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猛地擡起眸子望著司徒瑾:“你是想讓我告訴你這畫像之人是誰是麼?”
司徒瑾看著眼前這位臉上有明顯蒼老的皺紋,一雙看著他的眼睛卻賊亮賊亮的,一看就知道他在打什麼不好主意的明穀子,卻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那既然這樣,我有個條件。你答應了,我就告訴你想知道的,如何?”
“什麼條件?”
“你得將這幅畫送給我。”
“這……”
司徒瑾有些猶豫。那畫像中的女子,那眉眼,那輪廓,他敢肯定,這就是那個在他幼時就已經拋下他離開的母親……白雪。
他只記得,在他母親離開之後,一向溫文爾雅,性子懦弱的將軍爹,就是在第二天就對外宣佈將軍夫人重病纏身,不治身亡。
他爲她舉行了隆重葬禮,彷彿要讓整個崇封的人都知道將軍夫人已逝。只是整個崇封,除了他爹,就只有年幼的他知道,其實那個漆黑的,被封死的棺材裡存放著的,只是他母親的衣冠而已。
他至今還記得彷彿一夜之間就已經老了幾歲的父親在棺材旁邊蹲下身,扶住他的肩膀,與他平視,表情嚴肅地道:“阿瑾,你要記住,你母親已經死了,所以今後,你對任何人,都要這麼說。”
那時的他,還尚不清楚他這話的意思,卻還是按照他的話做了。
這些年,他對所有向他打聽他母親消息的人,他無一例外都會回答一句:
“死了。我母親已經死了,病死了。”
時隔這麼多年,他這次從邊疆回來,又再一次將塵封在他心底的母親的樣子勾了出來。第一次是楚懷逸宅子裡掛起來的那幅觀音像,第二次,就是銀剎故意放在他書房的這幅畫。
兩次都是畫像,兩次都無一例外畫得都是他母親。
而這次之所以過來這裡,不過是爲了知道,他母親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
這個秘密,他越來越想知道。
“好。”他聽見他答應了明穀子的要求。
“好。瑾小子果然夠爽快。”明穀子嘿嘿一笑,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宣紙畫像收了起來。
“你要打聽的
畫像上這個女子,也就是我上次跟你說的烏竺族的上兩任聖女雪姬。自然也就是烏竺族百年纔出的一位絳神,神力最爲厲害。”
司徒瑾聽到這裡,好看的眉忍不住皺了皺。這麼說來,他母親,果然就是那位烏竺族的聖女麼?
聽明穀子這麼一說,讓他不禁想起他上次偶然間提起的話來:
“後來這位雪姬離開烏竺族到了崇封,再後來,就消失不見,再沒人知道她的下落了。所以烏竺族纔開始以祭祀選出聖女,可惜,再沒有聖女的硃砂痣是長在左眼角了。”
怪不得他當時就覺得對他說的那個“雪姬”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卻原來,就是她在崇封的母親!那她之所以消失不見,是因爲她換了名字。而從他有記憶以來,就只見她一直待在將軍府中,從未出去過。
所以,他的母親,原來有這些身世,可是爲什麼從來沒有聽他將軍爹提起過?
“作爲烏竺族的降神,神力究竟有什麼作用?”司徒瑾問。
“呵,瑾小子果然不錯。我說了這麼多,你可真會找重點。”明穀子的雖是誇獎,可是語氣上卻聽不出絲毫:“本來降神只是比其他屆的聖女神力高一些而已,可是後來有人發現,身爲降神的白雪,居然有一種可以支配十八龍騎的力量。”
“十八龍騎?”聽到這裡,司徒瑾挑了挑眉,眸子不由得變得漆黑:“這只是傳說而已,十八龍騎在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
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傳出來的,不管是在崇封,祁陽,還是在麒麟國,沒有人不知道這個傳說。
十八龍騎,十八死士。不老不死,不傷不滅。非外力所能擊破,非主人不能任用。
這種在自然界中不應該存在的力量,一旦被人發掘利用,那對另一方,是足以毀滅性的打擊。
當初和皇甫離卿在皇宮中翻閱先皇收藏的典籍時他就看到過有關這傳說的記載。只是,那記載中強大的力量,至今都沒有被人實現過,他也就當是玩笑而已,一翻而過,不了了之了。
只是沒想到,在今天,在這個場景,居然又聽到了這個響亮的名字。
“真的不存在麼?”明穀子擡眼,清明的眸子看向司徒瑾:“如果不存在,雪姬就不會被逼著離開烏竺族了。”
司徒瑾剛剛的那個問話,就像是打開了明穀子話匣子的閥門,頃刻間,話語就止不住地洶涌而去。
“當年雪姬還是烏竺族的聖女,身份顯赫。如果不是她的這個能力被人發現,本來應該是可以安安穩穩過一輩子的,卻不得已背井離鄉。”
“人都是貪婪的,既然有了這個傳言,而現在又有了能解開這個傳言的契機,無論真假,自然誰都不會錯過。十八龍騎的威力,古書中可記載得清清楚楚,只要是一個稍微有點野心的人,誰不想得到?”明穀子說到這裡,語氣沒有了之前的淡然,變得憤慨高亢起來。
“那……”司徒瑾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那能夠號令十八龍騎的能力,到底是什麼?”
他無法想象,古書中記載的有如此威力的十八龍騎,能夠出來與否,居然全靠一個女子的決定,而且那個女子
,還是自己那個溫柔恬靜的母親。
這不由得讓他想知道,那個用來召喚十八龍騎的媒介,到底是個什麼神器。
明穀子閉了閉眼,壓下自己內心剛剛涌上來的情緒,可那明顯蒼老的身子還是止不住地顫抖,雙手握成了拳。
他就這樣佇立在司徒瑾面前,半晌也不見他有任何動作,彷彿就這樣站著睡著了一般。
就在司徒瑾有些忍不住,張了張嘴,打算開口說話時,一聲低沉喑啞,夾雜著老人特有的蒼老的聲音從他身前的明穀子脣間逸出,成功地打斷了他的動作。
“碧瑤。”他吐出兩個字,然後解釋道:“號令十八龍騎的秘密,就是碧瑤。”
碧瑤……
這個熟悉的詞,又再次出現在他耳邊了。
他幽深的眸子中的潭水,在聽到這個詞的下一瞬間,似乎倒映出他決定回崇封皇城的第二天晚上,在軍營大帳中一黑一青坐在一起的兩個身影:
“阿瑾,我要你記住,不管今後發生什麼事,你都要記住一句話。這句話我只會說一遍,你若忘了,我也絕不會再提醒你,也沒法提醒你了。”
“鳳棄九霄,凰隔三世。碧瑤若出,位居中央。”
“碧瑤若出,位居中央……”司徒瑾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低語:“所以子虞,你說的碧瑤,就是指這個能號令十八龍騎的神器麼?”
眼前又浮現出在巷口蕭然決絕的樣子以及那段話:“所以,你要麼現在就殺了我,要麼……”
“等我之後親手殺了你。”
所以,那個“中央”,真的那麼重要嗎?重要到,爲了它去背棄一起,背棄從小到大都在一起的他?
司徒瑾皺了皺眉,將眼神放空,他開始明白蕭然的那句“有時候,事情知道得越多,就越痛苦。”這句話的含義了。
“瑾小子,你沒事吧?”明穀子看著自從自己說了“碧瑤”這個詞之後神色就變得更加不正常的司徒瑾,擔心地問了一句。
“我沒事。”司徒瑾扯了扯嘴角,給了他一個安心的表情,然後繼續問道:“那個碧瑤,到底是什麼東西。”
能夠將傳說中的東西變成真實的,那東西,一定非比尋常了。
既然那東西在他母親手中,那肯定有什麼端倪纔對。可是他幼時常常見他母親,卻從來沒有發現她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啊。
“不知道。沒人知道碧瑤到底是什麼。”明穀子如實道:“不過,烏竺族歷代聖女,神力都在祭師給的手環之上。所以,那傳說中的碧瑤,應該就是雪姬作爲聖女所擁有的那個手環吧。”
手環?司徒瑾挑了挑眉,想起來了關在楚懷逸密道中的白綺來。
“那烏竺聖女,沒了手環,是不是就沒了神力,也見不得陽光?”
“按常理說,的確是應該是這樣的。不過……”明穀子說到這裡,突然頓了頓,似乎想到了什麼與之不一樣的地方。
“嗯?不過什麼?”司徒瑾見他欲言又止,不由得催促道。
“不過,據我所知,雪姬就任烏竺聖女時,即便沒了手環,也沒有不能見光這一說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