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繁花似錦，日光傾城。

火紅的尼龍地毯，從皇宮裡的太和殿，穿過正德門，途徑光明街，一直延伸到當朝左丞相長女的閨閣門口。

一隻穿著戲水鴛鴦紅底繡鞋的小腳跨出門來，門外站著的數百號人一瞬間全部低下頭去，斂聲屏氣，恭敬有佳。只有敬事嬤嬤站在門口，身子彎成了弓形，沉聲道：“恭請貴妃娘娘上轎！”

“你們，都擡起頭來！”如黃鶯般動聽的聲音不輕不響，卻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爲之一顫，一瞬間，本來就低著的頭，壓得更低。身爲天穆王朝手握重兵的大將軍凌子靖之長女的凌語嫣輕笑一聲，頭上的朱釵丁零作響，發出動聽的聲音。“本宮的命令，你們也不聽嗎，我讓你們都擡起頭來，看著我！”

不知是誰，膽子稍大一些，悄悄地擡起頭來，擡眼向今日冊封爲貴妃的凌語嫣看去。這一看不要緊，偷瞄的目光竟是再也移轉不開，定在了那裡，愣愣地失了神。身子也如同石化一般，僵在原地動彈不得。一聲輕呼，在寂靜的花園綻放，卻沒有人覺得突兀。

接著，是更多的人擡起頭，然後，是更多的人因凌語嫣的美而石化。

凌語嫣笑了，笑得比驕陽明媚，比爭春的桃花豔麗，那笑聲，比黃鶯動聽，比百靈悅耳。只是，若不是那明亮美麗的眸子中沒有笑意，以及那隱隱縈繞在周身的冷冽，就更加地震撼人心了。

等到衆人回過神來，哪裡還有凌語嫣的影子？

敬事嬤嬤大呼一聲，呼啦一下所有的人全都跑了起來，慌慌張張去追凌語嫣的影子。凌語嫣高昂著頭，蓮步輕移，不慌，不忙，不急，卻很快。大將軍府的門口，一架華麗的花轎，正在恭候。

今天，是天穆自建國以來最熱鬧的一天，從來沒有過的熱鬧，很老的老人都沒有聽過，更沒有見過。不說那長達萬米的紅毯，不說那守在紅毯邊上威風凜凜的御林軍，不說那讓江南絲織坊特意趕工而出的錦緞，橡木精雕的迎親轎，就說堆在左丞相家裡的聘禮，及跟在迎親隊伍後面的那一箱箱賞賜，還有那堪比皇帝祭天還要壯觀龐大的陣仗，就足以羨煞旁人。

而這一切，在凌語嫣的眼中，都不算什麼。不，是根本就什麼都不是，一毛都不是，一粒微塵都不是。不是陣仗不夠大，不是彩禮不夠多，不是身份不夠顯赫。而是因爲，她嫁的人，是皇上，是一個帝王。是那個，打小她就不喜歡的男人，慕容錚。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彩禮再多，榮譽再厚，又有什麼用呢？這些，在她的眼中，不過是用來向她示威，顯示皇家身份，告訴她她將要走入的是個什麼樣的世界罷了。

穿過正德門，轎子一路送到了太和殿前，文武百官早已列陣恭候在此，三軍早已列好儀仗鎮守在此。一身明黃龍袍的慕容錚等候在此，太后，皇后及後宮嬪妃等候在此，只爲了，她凌語嫣一個人。

按照天穆的規矩，爲了彰顯尊儀，嫁給皇帝的女子是要蓋上紅蓋頭的。所以凌語嫣也蓋上了，紅蓋一下，掩蓋了她的美麗，遮住了所有的視線，也擋住了她唯一的期盼。

在天穆王朝，貴妃是除了皇后以外，後宮的最高封銜，這對於凌家來說，無疑是莫大的榮耀。而更讓人汗顏的，是凌語嫣晉封貴妃，完全按照了皇后的品級，甚至比當年皇后冊封時還要隆重些許。

至少，這種由皇帝親衛御林軍護駕的殊榮，做爲皇后的雲向婉就沒有過。

如果是御林軍親自護送，貴妃按照皇后品級督辦，這些都還可以理解的話，那麼，當穿著明黃龍袍的天子，親自步下百級臺階，挽住凌語嫣的手時，後宮不理解了，大臣不理解了，傳出去後百姓不理解了。天子是何等尊嚴，竟然親自步下臺階來，迎接一個貴妃！

就連一直都無動於衷的凌語嫣自己，紅蓋頭下的目光都驚疑不定地閃了閃。新帝親政不過半載，就以冷靜果決威震滿朝。如今卻做了如此不合時宜的事情，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慕容錚拉起凌語嫣，乾燥卻冰涼的大手將凌語嫣小小的柔夷握在手心，扶著她一步步走上臺階，嚇傻了執事的太監，嚇傻了敬事的嬤嬤。

慕容錚扶著凌語嫣，一起走上太和殿，一起坐上只有皇帝才能坐的龍椅。冊封，賞賜，朝敬，不是皇后卻勝似皇后的繁重禮節。凌語嫣坐在萬人矚目的龍椅上，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這種世所罕見，驚世駭俗的榮耀，沒有讓她覺得欣喜，反而有種被操縱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無比厭煩。滿朝上下，後宮諸妃，盯著她的目光千變萬化。

她已經沒有心情再去聽身側的這個皇帝都說了些什麼，也無心去理會衆人或是討好或是嫉妒的眼神。她的心，已經被屈辱和憤怒所佔據。她緊緊地攥著精工細作的朝服袖口，任指甲陷進肉裡，刺得生疼。

坐在永福宮鏤空雕花樟木大牀上的，感受著空蕩蕩的靜謐，凌語嫣的心慢慢平復下來，也終於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她還記得自己進宮前父親凌振宇說過的話。

“語嫣，先皇對爲父恩重如山，臨終前只這一個願望盼爲父能答應。教養多年，而今你終於長大成人也學有所成，爲父盼你能進宮，助新皇一臂之力！後宮險惡，無論遇到難題，你都大可憑自己的本事放手去做。有父親在背後給你撐腰，什麼都不用怕。幽居深宮，是父親對你不起，還望你能理解爲父的一片苦心！”

父親是先帝親封的鎮國大將軍，一等鎮國公，權傾朝野，和右相雲宏遠一起把持朝政，分管文武大臣，輔佐新帝慕容錚。慕容錚雖然已經親政，父親也早早地放了權利，雖還掌管著軍政要事，但多半時候都賦閒在家。然朝中大半的武將都是父親提攜而上，翻雲覆雨，不過幾句話的事。

這門親事是先帝定下的。

慕容錚還是太子的時候，經太后提議爲其選妃，那時凌語嫣尚未及鬢，便由太后及右相做主，將右相的獨女雲向婉送了宮，成了現在的皇后?？烧l想到，慕容錚親政半年後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翻出先帝遺詔強納凌語嫣入宮。

身子動了動，凌語嫣想扯下頭上的蓋頭。

“哎呦我的小姐哎，你這是做什麼，皇上來之前是不可以掀開蓋頭的，不吉利！”陪嫁丫鬟玲瓏正在張羅著整理牀鋪，不經意間察覺自家小姐的動作，忙伸手攔了下來。

“玲瓏一早就覺得皇上對小姐有意思，先前封了雲丞相家的千金爲皇后，還以爲是把小姐給忘了呢。這下好了，原來皇上一直惦記著小姐呢！”

惦記？是啊，他可是無時無刻不在惦記雲凌兩家這兩顆眼中釘肉中刺呢！

父親很早就說過，先帝雖然子女不豐，卻個個都是人中龍鳳。又以自幼便失了母親的二皇子慕容錚爲最。當年皇后所出大皇子在四歲的時候不幸夭折，先帝知她難過，便將母妃也在那場病疫中受難的二皇子過繼給了她。雖然後來又有了五皇子慕容楓，但仗著已經被冊立爲太子的慕容錚，皇后還是母憑子貴地保住了地位。

慕容錚的睿智是不用說的，就連父親那般心高氣傲的人也常常讚不絕口。所以他們都知道，一旦慕容錚親政，絕不會再容許雲凌兩家在把持朝政。父親自是不用說，但云家卻不會輕易放權。

“皇上駕到！”門外，突然而來的一聲呼號，將凌語嫣從思緒中拉回，而玲瓏則是跪在地上偷笑。

“臣女凌語嫣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聽到有力的腳步聲走進來，即便是不情願，凌語嫣也要起身行禮。

一雙修長好看的手僵在了凌語嫣的眼前，只是停了那麼一剎那還是用力將她的身子帶了起來。

玲瓏幾乎被自家小姐的話給嚇傻了，原本嫺熟的跪拜禮變成了一聲響亮的“撲通”，“奴婢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

“你們都下去吧，沒有朕的吩咐，誰都不許進來！”慕容錚一掀衣襬端坐榻上，帝王威嚴盡顯無疑。

“大家都到門外守著，閒雜人等不得入內，聽清楚了嗎？”慕容錚的貼身總管太監林易四十多歲，是看著慕容錚長大的。在這宮裡，有著旁人不可忽視的地位。

“是！”一干太監丫鬟，連著驚惶不定頻頻回頭的玲瓏，一同退了出去。偌大的永福宮寢宮裡，只留著慕容錚和凌語嫣。

慕容錚不說話，凌語嫣便也低著頭不語。紅蓋頭下，凌語嫣一雙大眼波瀾不驚，即便氣氛沉悶地讓人窒息，她卻好似未曾感受到分毫。

頭上有了響動，眼前的視線漸漸明朗起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繡著盤龍的紫色錦袍，不，是寬闊的胸膛。順著真絲繡制的紋理，凌語嫣慢慢向上看去，先是修長白皙的脖頸，再是堅挺秀美的下巴，然後是紅豔的薄脣，然後高挺的鼻樑，然後是一雙微微低垂著眼簾的，有著濃密眼睫，深邃如幽泉的雙眸。

凌語嫣的心微微一跳。

他，真的已經不再是記憶中的樣子了。

認識的時候大家還都只是個孩子，一晃數年過去，如今的他已是一國君主，俯覽天下。凌語嫣身子微微後傾，將慕容錚從頭頂用稀世翡翠纏著的髮髻，到那對斜飛的劍眉，再到那微瞇清冷的，縈繞著淡淡霧氣的雙眼，再到那微微翹起的有些涼意的脣角，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瞧了個遍。

“如果朕沒有聽錯的話，剛纔，你在自稱臣女。”慕容錚聲音清冷，卻波瀾不驚。

“皇上沒有聽錯，確實是臣女！”不著痕跡地避開軒轅睿的手，自己將鳳冠摘了下來。不知道是不小心還是故意，那鳳冠在遞往桌子的途中，掉在地上。那用一百零八顆珍珠織成的鳳冠“譁”地一聲散開，落了一地。

看著滾落了一地的晶瑩，聽著那敲擊著地面滴滴答答的聲音，凌語嫣的神志有些恍惚。搖曳的燈光下，是流了淚的紅燭，無聲低泣。勾了勾脣角，凌語嫣惶惶然說出一句話來，“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麼？”慕容錚的聲音又冷了幾分。

“可惜這南海鄰邦進貢的珍珠，可惜這江南造坊雕琢的金鳳?！绷枵Z嫣蹲下身，細細地撿著那一顆就可以讓普通百姓生活三輩子的珍珠，唏噓不已。

“譁！”

慕容錚袍袖一擺，凌語嫣端在手上的珍珠盡數散落，再一次親吻著地板，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如泣如訴。

凌語嫣冷笑一聲，站起身退到一邊不再做聲。

燭火搖曳，一時之間，偌大的寢宮裡竟只有燈芯爆破之聲。

“你不願意！”慕容錚眼眸低垂，凌厲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凌語嫣。“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