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朝泰瞇著眼品酒，微微搖晃的腦袋，不知道是在欣賞曲子還是在聽地方官跟朝廷大員的寒暄。一曲奏完，有那麼一個間隔的安靜，靜得地方官那笑中帶著幾分不安的喋喋不休就顯得刺耳起來。

柳朝泰睜開眼，緩緩放下酒杯，開始細細打量起這個坐在他對面，清瘦蒼白還帶著幾分病容的大學士來。微起脣，笑道，“林大學士？”

林敬之擡眼，淡淡目光瞟過來，卻沒有說話。

受慣了阿諛奉承，林敬之的不冷不熱頓時讓柳朝泰不悅，脣邊的笑便冷了幾分，“大學士從坐下來就未動過筷子，難道是嫌地方粗魯，飯菜不合胃口？”

林敬之垂下眼瞼，神色淡淡，“風朗，景秀，菜佳，曲美，甚好！”

“那爲何遲遲不動筷，連酒水也未進過一杯？”林敬之淡然的神色讓柳朝泰越發惱火，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

“我想，劉大人可能有些誤會了，林大學士之所以不動，不是因爲這裡不夠好，而是太好了！”甕聲甕氣中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嘲弄，石敬瑭重重哼了個鼻音。

柳朝泰終於沉下了臉，“兩位什麼意思？若是有什麼招待不週得罪到的地方直說便是，何必拐彎抹角扭扭捏捏的！”

“正如石侍郎所言，我們對柳大人的安排並無不滿，只是稍稍寒心，食不下咽而已。”林敬之淡漠的臉上，於脣邊浮起一抹笑意。可那笑看在柳朝泰眼中，卻是那般刺眼。

“你到底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林敬之笑容擴大，帶著病容的臉上浮現出一抹不太正常的潮紅。也不知從哪裡拎出一本書冊，啪地一聲砸在了佈置精細的酒席上。圓桌震動，讓人納罕於瘦弱如斯的書生竟然有如此大的氣力。“柳大人還是好好看看這本賬簿吧。這是各地繳納上來的稅款，跟柳大人審覈上報的數目，到底差了多少，你應該最清楚不過了！”

“嗵……”

一旁圍坐的三個地方官，一個不穩全都載了下去。

簾外的風吹了進來，帶著濃濃的溫潤溼氣，將灕江邊上的桂花香氣捲了進來。鋪陳到那攤開的賬冊上，嘩嘩啦啦翻卷起一頁頁的墨色字跡。

“你……”柳朝泰嘩地一下站起，指著林敬之的手指不住顫抖，咬著牙道，“說吧，你想怎麼樣。要多少，開個價吧！”

“哼，只怕，我開的這個價柳大人你付不起！”林敬之挑眉，淡漠的眸子冷了下來，“侍郎大人，咱們已經耽誤不少時間了。”

石敬瑭站了起來，“啪啪”拍了兩下手掌，雅閣的房門突然大開，嘩啦一聲進來一隊穿著鎧甲的兵衛。驚叫四起，又極快地消匿，鎧甲獨有的鐵冷氣息瞬間衝散了雅閣內所有的香豔旖旎。

柳朝泰白了臉，仍猶自強撐著，嘶聲道，“你，你們，你們知道我是誰麼？我可是建威將軍的兒子，宮裡賢妃娘娘的親哥哥！她可是快要坐皇后的人，以後我就是國舅，你們敢動我！”

“皇后？”林敬之笑意森森，“憑她肚子裡的孩子嗎？你可別忘了，赫連昭儀就快要臨盆了。若是她先誕下皇子，你以爲賢妃還會有機會嗎？”

柳朝泰呆了呆，張口，卻再說不出話來。

風捲簾幔，於閣樓憑欄而望，綿延如青色蛟龍的灕江風貌盡收眼底。而近處，怒放的桂花簇擁枝頭，豔香瀰漫，遠遠地撲過來幾欲讓人醉倒其間。

林敬之閉了閉眼，感受著此刻難得的寧靜，又覺這香氣實在太過濃郁了些，不自覺蹙了眉。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脣角微微勾起，目中略過一絲深思，然後是興味，隱約還有幾分期待。

錦城，皇宮，棲鸞殿。

這些日子以來，朝堂內外無論是新晉將領的選拔還是至尊無上的後位之爭，似乎都影響不到偌大寧靜的永福宮。在這最暗潮洶涌的時期，凌語嫣用一場持久加重的病患，獨自躲在深宮，冷眼看著外面的人鬧騰。

“娘娘，林大學士派人送了兩盆花來。”蘇玄輕手輕腳地走進暖閣，凌語嫣正躺在臥榻上看書。

“花？好好的，送花來做什麼？”凌語嫣沒動，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蘇玄低頭笑笑，“娘娘，這桂花樹是林大學士特意從濟州帶回來的。奴才看過了，果真比宮裡的好呢！”

“濟州？”凌語嫣放下手中的書卷，擡眼看到蘇玄臉上意味不明的笑，瞬間瞭然。“繼續守著大門，不許任何人來探望本宮。若是賢妃來了，就把本宮的令牌給她。該怎麼說，你應該明白。”

“奴才醒的！”蘇玄躬身應下，又道，“娘娘，那花……”

“搬去院子種了吧。林敬之不會無緣無故地送花過來，肯定還有別的。”凌語嫣目光微動，又有些漫不經心的樣子。

賢妃來的，比凌語嫣預料的要早，幾乎是一得到消息便趕了過來，想要在她這裡求情。蘇玄按照凌語嫣的意思，將皇上御賜的金牌交給了柳暮雲，允她去牢中探視。

據報，探監出來的賢妃跟進去的時候判若兩人，面色蒼白如紙，散亂的眸子裡，盡是衝破恐懼而起的堅定。烈焰如火，聲勢燎原。

私下裡，蘇玄對柳暮雲的反覆很是不滿，凌語嫣卻只笑笑道，一個沉不住氣的人，成不了什麼氣候。

因爲柳朝泰的突然下獄，柳繼年不僅斷了財路，更是一下子走到了懸崖邊上，隨時都有可能跌落殞命。那些收過他好處拿了他錢財的人，更是人人自危，忙把家中所有跟他有關的東西除了那吃下肚吐不出來的，其餘統統送了回去。而飛上慕容錚御案上關於立後人選的奏摺，支持賢妃的也瞬間少了大半。一時間，赫連昭儀成了最炙手可熱的人物，幾乎成了皇后的不二人選。

在這暗潮洶涌，尖風刺骨的時刻，慕容錚就著中秋節，在宮裡辦起了家宴。

宮裡有些日子沒這般熱鬧了，這次家宴不僅是後宮裡的一次聚會，慕容錚還格外開恩的，把宮裡妃嬪的家人也請了進來。入了宮的女子是很難見上家人一面的，所以這次家宴，到難得顯出幾分溫馨之態。

如今，凌語嫣算是後宮裡位份最高的了，所以很自然的伴在了慕容錚的身側。而赫連青是僅次於凌語嫣排在第二的寵妃，又身懷龍嗣，便也被拉在近處看著。

凌語嫣神色淡淡，精神懶懶，完全是一副久病柔弱的姿態，斂了凌人的氣勢，此時的她像是一隻溫馴的貓兒，靜靜地臥在一邊。

旁人覺得，她是因爲競爭後位無望，加上病重而萎靡。其實今天，凌語嫣的確感覺不太好。不知道是因爲秋老虎的悶熱擾了心緒，還是因爲席下坐著的語萱，那灼熱的眼神燒了她的心。今晚的她，著實是煩躁不堪。

忽然，放在桌案下的手背上一熱，凌語嫣擡頭，對上慕容錚詢問的眼神，勉強一笑，搖了搖頭表示無事。而這時，宴席上略微嘈雜的低語突然停了下來，突兀的安靜，讓兩人不由齊齊轉首，朝下看去。

不知何時，柳暮雲已經起身，手執著一柄玉壺朝著他們走來。“皇上，今日中秋家宴，臣妾感念這些年來皇上對臣妾的恩德，想敬皇上一杯，還望皇上能給臣妾一分薄面。”

一身淡藍宮裝的柳暮雲，妝容精緻，那已經隆起的腰身非但沒有讓她覺得臃腫，還另添了幾分風韻之美。今晚的她，顯然是經過精心準備的。

“雲兒哪裡話。這些年，你跟著朕也辛苦了，這杯酒自是該喝的。”慕容錚神色如常，蒙了霧的眸子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情緒。

看著慕容錚爽快地喝了酒，柳暮雲倒是很開心的樣子。一轉身，又看著凌語嫣道，“貴妃娘娘，承蒙您多次照拂，才能讓臣妾在這後宮還算過的安穩。臣妾沒什麼能報答您的，僅這一杯薄酒，了表謝意，還望貴妃娘娘您不要嫌棄。”

凌語嫣不能喝酒，跟前的杯子一直空著。正好柳暮雲手裡拎著酒壺來的，便想給凌語嫣滿上。壺口傾斜，一條細線緩緩流出，然只倒了半杯的時候便斷了線。柳暮雲皺眉，拿著酒壺晃了晃，不好意思地笑道，“是臣妾疏忽，竟然帶了個空壺過來。呀，赫連昭儀，不介意借你桌上的酒一用吧？”

赫連青顯然沒料到柳暮雲會突然有這麼一個要求，愣了一下，忙拿了跟前的酒壺親自遞了上來，“賢妃姐姐客氣了！”

柳暮雲掂了掂酒壺，笑道，“這酒應該是剛送上來的，滿著呢！”

清洌的酒水倒進兩人的琉璃杯盞，襯得晶瑩玉潤，柳暮雲笑著舉起酒杯，“來，臣妾先幹爲盡！”

凌語嫣看著她，心裡的不踏實感又升了幾分，總覺得今晚的賢妃有些奇怪。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酒，緩緩送到了脣邊。

酒香撲鼻，剛觸到脣邊就被那溫潤的清涼一震，一股難言的感覺升起，像是受了蠱惑一般，手腕微轉，任馨香清涼的酒水滑入口中，直透肺腑。“好酒！”

宮裡什麼時候，有了這麼溫潤清洌的酒了？

“你身子不好，莫要貪杯！”慕容錚一直看著她，聞言，伸手奪了她手中的杯子，又對柳暮雲道，“該謝的都謝過了，你有身孕，還是先回去坐著吧！”

“臣妾遵旨！”柳暮雲淺笑轉身，在侍女的攙扶下緩緩步下臺階。她撫著肚子，於旁人看不到的掌心處，滲滿了細汗。

“柳姐姐，你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難看，哪裡不舒服嗎？”林珍兒盯著柳暮雲蒼白的臉，目光流轉，盡顯好奇。

柳暮雲微微晃了一下，按在腹部的手不自覺又加重了些，勉強笑道，“沒什麼，可能是酒喝多了，肚子有些不舒服。”

“是嗎？那姐姐可要趕緊回去休息纔好。你可是懷著龍嗣的，要多加小心纔是。”林珍兒嬌笑著，若有所指地瞟了瞟柳暮雲的肚子。

聞言，柳暮雲本就蒼白的臉又白了幾分，冷汗布了滿額。孩子，母親對不住你！

“嗵——”

柳暮雲腳步一頓，意料中劇烈的腹痛沒有傳來，身後的響動讓她身子一僵，比預想的腹痛還要讓他緊張，害怕。緩緩轉身，僵硬的身子，每挪動一分都恍若聽到骨骼轉圜磨損所發出的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