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喝了茶,又休息了一陣,擡眼瞥嚮慕容錚,笑道,“好小子,你倒是沉得住氣。放心吧,她暫時沒事了。”
“師父,什麼叫暫時沒事了?”見慕容錚不動,顧旬邑心急問了出來。
老人瞥了眼自己的愛徒,“這次的毒是解了,但她體內(nèi)本身蓄了很久的陰毒,卻加快了毒發(fā)。往好的算,大越還有三個月好活吧。除非……”
“除非什麼……”慕容錚冷沉的眸子望過來。
“除非能夠儘快拿到那隻雄參!”
一殿靜默。
除了慕容錚和顧旬邑,其他人全都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凌振宇看看慕容錚,又看看白髮老人,急道,“怎麼回事?什麼陰毒,什麼雄參?”
“皇上!讓我進去,快點讓我進去!皇上,賢妃娘娘她不行了,皇上,您快去看看她吧!皇上——”
一人身死,兩條性命。殿內(nèi)衆(zhòng)人一驚,齊刷刷地看向慕容錚。
守門的侍衛(wèi)跑進來,匍匐叩拜,“啓稟皇上,景陽宮的侍女來報,說賢妃娘娘小產(chǎn),因爲失血過多又沒及時救治,甍了!”
慕容錚沉著臉,半晌沒有說話。外面的喧鬧還在繼續(xù),殿裡的衆(zhòng)人也都在看著他。
“林易,你代朕過去看看吧。”慕容錚卻只是淡淡揮了揮手,打發(fā)林易離開,又對林敬之道,“敬之,你去處理一下吧。”
“臣遵旨!”林敬之起身,和林易一同走了出去。
慕容錚身子往後一靠,垂了眼簾。這一刻,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滋味。也許在旁人眼中他是冷血無情的,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在聽到柳暮雲(yún)身死的消息時,除了有些心痛,更多的,是釋然。也許,這是她和她腹中孩兒最好的結(jié)局。
這一坐便是一夜。
清晨,太后派了青芳親自來請慕容錚,畢竟賢妃也是正一品的妃子,無論毒是不是她下的,都要做出一個決斷來,也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凌語嫣是在五日後醒來的。
這五日裡,慕容錚幾乎寸步不離她的牀前,好像一轉(zhuǎn)身,那躺在牀上的人兒就會消失一般。所以當凌語嫣掀開酸澀疲憊的眼皮時,首先看到的,便是眼底青灰一片,豐神俊朗不在,青色鬍渣邋遢不堪的帝王。
“你……”凌語嫣一張口,才發(fā)覺喉嚨竟然澀地嘶啞。
她想動手,被慕容錚一把抓住,放到臉側(cè),“別說話!醒來就好,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兩人都不說話,就這樣彼此凝視著對方,滿滿的情愫透過目光的交流,到達彼此心底。雖然什麼都沒有說,卻在這一刻什麼都清澈明淨。
柳暮雲(yún)毒害貴妃不成,落得一屍兩命的下場,柳繼年以同謀之罪入獄。半個月後,和自己的兒子一起被推到刑場斬首。柳氏一門倒臺。
昔日的後宮四妃已經(jīng)死了兩個,淑妃林珍兒雖然還沾著妃位,但地位卻大不如前。豔麗四方的凌貴妃雖然有強大的家族做後盾,但其身體每況愈下,飄零如風中殘葉。倒是赫連青,因爲家宴的事情受了驚嚇,爲了安撫晉了妃位,封爲柔妃。她一貫低調(diào),如今又是唯一懷有皇嗣的妃子,又有太后和福王的背後支持,儼然有越過凌語嫣,成爲後宮之首的架勢。
暗潮又起,當羣臣再一次將推舉赫連青爲後的摺子送上慕容錚案頭的時候,慕容錚拂袖一掃長身而起,宣佈了一個震驚朝野的決定。
御駕親征!
梨苑的梨花早已不在,蔥鬱的樹遮蓋了蔚藍的天空。
園子裡擺了一張小桌,幾碟精緻的小菜,和一壺從樹下扒出來的梨花釀。凌語嫣軟軟依偎在慕容錚懷中,享受著此刻難得的溫柔恬靜。星光暗灑,投落下點點斑駁,帶著醉人的迷離給兩人身上度了一層淡淡的柔情。
柔光裡,男子衣袂隨意披展,烏髮飛散。俯首之間,目光柔亮,幽黑璀璨。而他飛揚的眉,揚出世間最堅毅挺秀的弧度,豐神俊秀,恍若造物者手下精心雕琢最完美的傑作。
繞著女子細發(fā)的手指,潔白,修長。將兩人髮絲於優(yōu)雅指間,纏繞出一個又一個難理難分的結(jié)。
髮結(jié),結(jié)髮!
女子擡頭,風輕輕一揚,吹開拂在額前的亂髮,月光瞬間亮了一亮。照見女子明亮眼眸,包羅萬象,純淨如清泉。流動著華光萬丈,映出紅塵萬千,滄海無垠。
“真的要去麼?”凌語嫣看著兩人的發(fā)所纏繞的結(jié)。結(jié)髮,結(jié)髮。是結(jié)髮夫妻的意思嗎?
“是時候做個了結(jié)了。而且……”頓了頓,“我答應過你,要把五弟平安帶回來。”
懷中的人兒一僵,眼中的光彩已經(jīng)不在,“我原只是氣你設計讓他去送死,並沒有別的意思,你要相信我!”
慕容錚低低笑著,手指一擡,在凌語嫣揚起的鼻端颳了一下,“自然是信你的。看你當時的樣子,是不是打算把朕的後宮都給掀了?”
“你不也是一樣,逼著我去做壞事!”凌語嫣嬌嗔一笑,眸子突然暗了下來。那晚重華殿所發(fā)生的事情和慕容錚當時的神情,她到現(xiàn)在仍舊記憶猶新,存在心裡的疙瘩也還一直沒有解開。
似是察覺到凌語嫣的黯然,慕容錚捏著她下顎擡起,俯身湊下來,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幾乎掃到她光潔的額頭。“難得一個清靜的夜晚,你就要這樣浪費掉嗎?”
“當然不會!”凌語嫣嬌笑一聲,環(huán)臂繞上慕容錚,嬌豔的紅脣微微一擡,一吻傾情。
萬里碧空,秋風凜冽,。比之數(shù)月前靜安王出征,這次竟然多了幾分悲涼的肅穆之氣。三軍列陣,整齊排列在正德門前,等候著帝王的駕臨。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門終於發(fā)出了一聲悶響,緩緩打開。
一身金色鎧甲的慕容錚騎著高頭駿馬,緩緩而出。那金色在秋日裡不甚強烈的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炫彩,隱隱的還帶著幾分森冷肅殺之氣,讓人不敢直視。
身後,是前來送行文武百官跟後宮妃嬪。以凌語嫣爲首,赫連青抱著剛滿月的孩子緊隨其後。
出了城門,慕容錚駐馬轉(zhuǎn)身,看著身後一衆(zhòng)女子,和靜立在側(cè)的文武百官,沉聲道,“朕離開之後,後宮一切事務交由凌貴妃掌管。無論發(fā)生任何事,皆有凌貴妃自行處置。青兒身子嬌柔不喜爭端,好好休息,照顧好肚子裡的孩子。”
最後一句對赫連青的話可謂是意有所指,自然也不是在說給她一個人聽,而是朝中在場的所有人。雖然她晉了妃位,並且誕下了皇子,但後宮的事情她依舊不能插手。即便此時的凌語嫣是個半死不活的藥罐子。
而赫連青卻好似不在意一般,抱著孩子重重點頭,“皇上放心,臣妾一定會好好照顧皇兒,等著您凱旋歸來!”
慕容錚看著赫連青,極輕的“嗯”了一聲,一轉(zhuǎn)首,冷沉銳利的目光掃過一衆(zhòng)大臣,“此外,朝中的事情暫且交由內(nèi)閣大學士林敬之定奪,若是自己拿捏不下,可找凌貴妃或鎮(zhèn)國公商議。”
“皇上!您這是,您這是要把皇權(quán)交給凌家啊!”右督御史韓晨庚驚惶一喚,邁著年老沉重的步子顫巍巍走出來,匍匐一拜,“還請皇上收回成命!”
咚咚地叩頭聲撞在青石板上,震得羣臣腳下的大地都覺得顫動。
慕容錚目光一寒,盯著不斷叩頭的韓晨庚,沉聲道,“你喜歡磕就在這裡磕吧。朕意已決,誰在多說一句,拉出去砍了!”
慕容錚的話很奏效,幾乎是在他話音剛落的時候,韓晨庚的頭便不磕了。
“凌將軍!”慕容錚自馬上低眉,看著同樣一身戎裝的凌振宇。他自封爲鎮(zhèn)國公以來便很少有人再這般稱他,這一聲呼喚,一瞬間將過往榮辱,那些馳騁在金戈鐵馬之間的豪氣拉了回來。當即神色一怔,等著慕容錚接下來的交代。
“京師的安全,就全權(quán)交給你們凌家了!”
“末將,定不辱命!”鎧甲挫響,凌振宇抱拳承命。
“出發(fā)!”
繮繩一扯,馬鳴蹄踏。慕容錚調(diào)轉(zhuǎn)馬頭,整齊肅殺的隊伍緊隨其後。頭上是迎風招展象徵著無上皇權(quán)的帝王旌旗。身後,是一道纏綿悱惻輾轉(zhuǎn)留戀的目光。
茫茫人海,唯有那堅毅挺拔的身影能夠停駐眼中。金色鎧甲恍若戰(zhàn)神之袍,賦予他最爲耀眼璀璨的光輝。堅實硬朗的背影,承載著整個天穆的和平融處,寵辱興衰。
凌語嫣望著,凝望著,直到那背影變得模糊,一點點淡去,消融於蒼茫天地之間。然午夜夢迴,流轉(zhuǎn)在耳邊的呢喃,卻築起她心中最堅韌強大的基石,激勵著她重新站在權(quán)利之前,昂身而起,面對即將到來的洪流刀鋒。
“我走以後,皇城交給你,你一定要替我守好它。”
“我已經(jīng)安排了敬之和冥河,但凡有事,他們會全力助你。”
“若是發(fā)生了什麼意外,不用顧忌我,利用你們凌家的勢力,該怎麼做,便怎麼做。”
“語嫣,答應我,無論發(fā)生什麼事,一定要等到我回來。”
“你知道嗎?從那年見到你的那一刻,我便喜歡上一句詩。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他走了,去完成他該完成的責任,去盡他爲天穆該盡的義務。
他走了,去掃平外敵的侵擾,懲處國家的叛徒,維護邊界的安定。
他走了,把整個京師留給了她。沒有猶豫,沒有遲疑。
他是很多人眼中冷血無情的皇帝,妻死孩亡,卻不聞不問。
他卻是她眼中,頂天立地敢於擔當?shù)牡弁酢?
他要去開拓疆土,馳騁天下。那麼,她便留守皇城,比肩而立,做他最堅實的後盾。
攘外必先安內(nèi),她懂。
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我等你!
天穆崇德四年秋,年輕皇帝慕容錚親率大軍四十萬,揮師北上,討伐通敵叛亂的手足燕王慕容宸,誓要掃平燕軍叛黨,驅(qū)逐戎羌蠻夷,還天穆完整河山。臨行前,將後宮及朝政大權(quán)全權(quán)交給貴妃凌語嫣,並由其父鎮(zhèn)國公及內(nèi)閣大學士林敬之共同輔之。
天穆,在建國一百多年後,首次迎來了女子從後宮走上前朝,干政攝朝的時代。
“娘娘,皇上已經(jīng)過了巫山,遇上流竄的戎兵,首戰(zhàn)告捷。”林敬之將手中的摺子放到凌語嫣跟前的茶幾上,徑自找了個地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