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錚突然沉下臉來,凌語嫣感受到他的漠然,正想詢問,卻聽一旁的老丈人突然道,“那年你突然離開,老婆子她傷心了好久。雖然知道你是自己走的,但她還是每日坐在門口,看著村口那條路。她說,你是去打野味了,一會兒就回來。然後,就一直等到天黑,再默默地回屋。這一等,就是三個月。直到臘冬,天寒地凍的,她終於病倒……病好後,她倒不再去等了,也不再提你,好像從來沒你這個人出現過??晌覀兌贾溃恢卑涯惴旁诹诉@裡?!?
老丈指指心口的位置。慕容錚渾身一顫,臉色在一瞬間泛了白。
一頓飯吃得很是開心。雖然都是農家粗陋的東西,但凌語嫣看得出,慕容錚是發自內心的高興。他帝王之尊,在這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鄉村野裡,跟一對年邁的夫婦,過著其樂融融親切溫暖的生活。跟皇宮裡的那個他,簡直是判若兩人。她從未想過,陰沉冷峻的他,竟然還會有這樣溫和的一面,竟然也會有,那般柔和如三月春陽般的笑容。
午飯後,鍾老漢家聚集了一大堆的人,老人小孩,甚至還有孤兒寡婦都聚集了過來,將香包美食塞了一屋。這些人,全都是衝著慕容錚來的。一大羣還在圍在他的身邊,拿著書本請他驗收功課。他一國君主,就真的如普通的教書先生般坐在一大羣孩子中間,聽他們朗誦詩歌,背誦歌賦。
凌語嫣坐在一旁看著,這寧靜祥和的生活,老人孩子環繞,不正是普通人家最平常的日子嗎?如果,她有一天離開皇宮,遠走天涯的時候,過得也是這樣一種日子吧。
“大姐姐,你是大哥哥的媳婦嗎?你長得可真漂亮?。 绷枵Z嫣低頭,跟前一個小女孩六七歲的模樣,甜甜的笑容掛在臉上,大眼睛忽閃忽閃發亮。
凌語嫣看著她笑笑,不自覺伸出手來,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小辮子。
那小女子突然歡快地跳了起來,一轉身跑向正聽男孩子背書的慕容錚跟前,驕傲地道,“大哥哥,大姐姐笑了哦,你要親玲兒!”
凌語嫣恍然,她堂堂一國貴妃,面對虎狼之師都不怕,竟然在這裡被一個小娃給騙了!想生氣,板起臉來,卻終被一抹發自內心的笑擠破。
慕容錚彎起脣角,俯身,一吻落在玲兒粉嫩的臉頰。而後,移到她耳畔,輕聲道,“大姐姐的舞跳得很好,你有本事,讓大姐姐教你們跳舞!”
“好的!”玲兒歡欣鼓舞,又踩著雪地嘎吱嘎吱跑到凌語嫣跟前。凌語嫣故意板起臉,等著玲兒到了好嚇嚇她。玲兒跑過來,凌語嫣眼睛一瞪剛想說話,冷不防跟前的小人兒突然跳起來攀住她,“吧唧”一口親上了她的臉側,然後掛在她的身上,一邊往她懷裡蹭,一邊咯咯笑個不停,“姐姐,你身上好香哦,玲兒好喜歡你哦!”
凌語嫣愣然,她從未跟小孩子靠這麼近過,還是,如此可愛又狡黠的小女孩?;秀遍g,她像是看到十幾年前的自己,那時也是雪地,紅色的小人兒翩翩起舞,清脆爽朗的笑聲響徹整個將軍府。
凌語嫣俯下身,捏了捏玲兒有些嬰兒肥的臉頰,“你真的喜歡姐姐嗎?”
“喜歡!”玲兒窩在凌語嫣的懷中,重重地點點頭,“如果姐姐能教玲兒跳舞,就更喜歡了!”
凌語嫣擡頭,嗔怒地瞪了一眼對面等著看好戲的慕容錚,忽而一笑,牽著玲兒的手站起來,於鍾老漢院中雪地處,站定,“姐姐要跳舞嘍,想要學的,可千萬跟著了!”
慕容錚愣了愣,依稀回到那時,那地,那紅色小人兒歡快的翩飛的身影。那是他黑暗孤寂的世界中,頭一次出現的一抹光明,於白雪皚皚中最純淨無暇的天地,偶然得窺的精靈,點亮了他灰暗人生裡最不可能燃起的燈。從此不懼掙扎歲月裡最萬惡的艱險,不懼幽暗至邪處最腐朽的骯髒。他發誓,他要給她全天下最至高無上的榮譽,讓她從可人的精靈,化成傲人的鳳凰,永遠自由尊貴地翱翔在這片他爲她鋪就的富饒大地上。
只是,終究,是不能嗎?
不知何時,慕容錚手中的書掉在地上。擡手,按在左側胸口處,那裡,有種焚心蝕骨的痛在絲絲漫延。開始的時候是一點,好似針尖般大小。接著就好比穿透的絲線,一層層纏繞,一道道勒緊,讓他痛,又痛得透不過氣來。他的眼眸微微蒙了一層霧氣,可雪中那翩躚起舞的人兒,卻越發清晰。
當晚,在兩位老人和一羣孩子期盼的眼神中,他們終究是沒有離開。好像慕容錚本來也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自始至終都是那麼自然地又坦然地接受著兩位老人爲他安排的一切。無論問他什麼,他都只回答一個字,“好”!
一起躺在牀上的時候,凌語嫣終還是忍不住問了他緣由。慕容錚的聲音很輕,似是呢喃,暖暖地繞在耳側,好似離魂遊夢一般。
那年,慕容錚興沖沖地從凌府回去,滿心滿眼地都是凌語嫣橫眉怒目的樣子。他滿心歡心地去找先皇,想要指凌語嫣爲太子妃。卻不想,讓他於無人的御書房中發了一個驚天秘密。大驚之下便是大痛,他從御書房竄出去,直竄出皇宮,忘了自己從哪裡撈了一匹馬,便開始了漫無目的的狂奔。
凌語嫣想了想,依稀記得皇宮裡好像真的發生過一起皇子失蹤案,只是當時並沒有說就是太子,而且那時凌語嫣的心思都在語萱的身上,哪有功夫去管誰失蹤?
慕容錚狂奔了五天五夜,期間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馬。每到一個小鎮,或是路邊,在胯下的馬即將力竭而死的時候他便失心瘋似的撿觸眼所及的搶走。路人都當這孩子發了瘋,連馬被搶了都顧不得。
五日之後的一個晚上,他到了一處荒地。那時黑夜漫漫,冷風如刀,馬力竭倒地,將他也摔了下去。他落了地,一連幾個翻滾扎進雪堆裡,再也爬不起來。
醒來的時候,他便在這戶鍾老漢家了。那時老漢夫婦年紀還沒有現在那麼大,而且家中還有一個女孩,名喚雪兒,跟他年紀相仿。慕容錚睜開眼的時候首先看到的便是那個扎著兩條小辮子的姑娘,見他醒了,歡喜地咧了嘴,笑起來,眼睛亮的跟星星似的。之後的日子裡,便都是由雪兒來照顧他的飲食。他自醒來後就不曾說話,開始的時候雪兒還哄著他開口,後來認爲他真的是啞巴,便放棄了,卻是更加努力地逗他開心。
爲了讓少年冷漠的慕容錚開心起來,雪兒幾乎用盡了辦法。自己的力量不夠,便喚了鄰居的孩子一起。他們唱歌,跳舞,唸書,做遊戲。春天到了,他們扎風箏拉著他一起。有一天,雪兒拿著新寫的字去給他看——在她眼中,慕容錚不僅認字,而且學問一定很好。所以她很想請教一下慕容錚的看法。哪知慕容錚看了一眼之後,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吐了兩個字,真醜!
其實對於荒野村落的孩子來說,能寫出字已經是很不錯的了,更何況女孩的字其實還是不錯的。可慕容錚就是用最冰冷的眼神,最鄙夷的顏色,冷漠地說了句,真醜。
雪兒哭了,眼淚嘩嘩地流。慕容錚從未見過有人可以哭成這樣,一雙眼睛好似泉眼,淚水沒有絲毫截至地狂涌而出。只是他不懂,爲什麼哭得好似淚人一樣的女孩,嘴角卻是彎著的。直到她狂奔出去,用滿含喜悅和無比激動的聲音喊著一句話,語聲清脆動聽,在山谷中綿延迴盪,一層層撥弄開。他這才明白,雪兒爲什麼會哭成那般。
“哥哥不是啞巴,他會說話,會說話!”
那之後,他開始很少量地跟這些孩子說話。雖然每次都是隻言片語,也不怎麼好聽,甚至還很傷人,可這些孩子們卻都著了魔一般日日依偎在他的身前。不爲別的,只因他認書識字,在這少有人至的荒村,是人人羨慕的學者。
他在這裡住了將近一年。如果不是發生了那件事,他可能都要忘了自己來自何處,還要呆上多久了。
那時又近隆冬,剛降了一場大雪。大地白茫茫的一片,覆蓋了很多東西。連日來,鍾老漢家因爲雪天的緣故都只能喝一些稀粥,這天雪一停,雪兒便迫不及待地要去地裡打野兔,好給她的阿錚哥哥改善伙食。
一羣孩子拿了工具,便直奔野地裡去了。起初慕容錚不願通往,後來覺得心緒有些不寧,又拗不過老漢的囑託,便遠遠地在後面跟著。
雪大,天寒地凍地,很難找到活物。加之這羣孩子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哪裡有那麼蠢的動物會跑出來挨宰?慕容錚這樣想著,又譏誚地彎了彎脣角,撿了個樹樁坐下,不時瞟兩眼。
“兔子!兔子!”突然,有個男孩指著一個方向大喊起來。
孩子們呼啦啦一羣就往那跑,雪兒卻跳出來,箭一般竄到前頭,高喊一聲,“我來!”
她跑,跑得比其他人都快上十倍。她的臉紅撲撲的,洋溢著喜悅和興奮。
“砰——”
“雪兒!雪兒!”
“……”
雪兒被救上來的時候已經斷了氣,是慕容錚急中生智,讓衆人抽了腰帶結成繩子,拖著他下去把雪兒帶上來的。那是一口水井,農忙的時候偶爾作爲灌溉和飲取之用。雪覆了井口看不到,雪兒又跑得快,腳下踩空直接掉了下去。
“她掉下去。前一刻還歡喜雀躍的人兒,轉眼就不見了。”慕容錚輕笑一聲,笑聲卻如雪山冷風,冰棱破碎,無盡蒼涼。
不知怎的,聽著這樣的聲音,心中便是一痛。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排躺在身側的這個男人,黑暗中摸著他的手,覆上他手背冰涼,希望自己掌心的熱可以讓他溫暖一些?!岸歼^去了,老漢他們一家,都還過得很好?!?
“是,他們都過得很好。我會讓這種溫馨祥和,永遠保存下去?!?
這是一個不是誓言的誓言。出自帝王口,記於帝王心。不需要聖旨呈表昭告天下,但一定比那些金冊銘記的東西都要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