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向來是最敏感的,尤其是心如。在得知先皇欽慕憐月的時候,她便動了殺機。在宮裡她不是沒有想過要下手,因爲那樣,她能嫁禍的對象更多。只可惜,憐月偶爾幾次入宮,都被保護地太好,很難給她拿到機會。終於,我夫人生婉兒難產,憐月好心來送藥,她碰巧也在,便給了她下手的機會。”
“不是沒有想過這樣做的後果,你爹,肯定會把這件事算到我的頭上。可那又怎樣,只要她除去了威脅,雲氏的地位便可保。哪怕將來有一天你爹報復,只要雲氏不倒,老夫便可豁出命去爲她頂下!”
“相爺爲了你們雲氏一門,當真是鞠躬盡瘁啊!”凌語嫣冷笑,清冷的目光星火旋轉沉沉浮浮。“你剛纔說有兩個理由,那第二個呢。”
凌語嫣靜靜等著,雲宏遠卻突然沉默下來,等了半晌,也不見他再有動靜。凌語嫣漸漸急躁起來,轉過身一瞪,卻見雲宏遠盯著灰白的牆發呆。目光凝聚在一處,似是那裡有什麼格外新奇的東西吸引著他。可他的眼中,卻分明一片花白,什麼都沒有。良久,久到以爲他不會再說話的時候,雲宏遠卻笑了起來,笑得莫名,聲音卻越來越大。笑聲中,細碎的輕喃如破裂的瓦礫,穿破厚重的風幕,跌落進蒼茫的土地。“她竟然……別人的孩子……利用雲家……皇位……”
笑聲持續了很久,直到雲宏遠蒼老的眼角泛出淚花,臉也充紅的時候才終於停下來,微微側首,看著凌語嫣,脣角一彎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度。他的目光突然大亮,於這昏暗的牢房內,猶如來自地獄的幽冥鬼火,詭秘陰森。“你可知,婉兒爲何會生下怪胎嗎?”
雲向婉爲何會生下怪胎嗎?
那是一重白茫茫帶著血色的大霧,自那夜起便蒙在她的心頭。多少猜測都被她否定,現實中能有多少可能和想象,驅散雲霧,照見謎團?
心,突然就那麼抖了一下。好像那迷霧之後,有什麼比那殘缺的嬰孩還要可怕的東西,正噙著陰冷的笑,虎視眈眈等著她的踏足。然顫抖的脣一動,聲音竟先她的知覺而問了出來,“爲什麼?”
雲宏遠幽亮閃動的眸子突然暗了下來,他挪了挪身子,整個縮在了牆角,再不多說一句話。
凌語嫣不明所以,正欲上前再問,卻於此時察覺到了身後輕淺的腳步。擡眼看看已經完全沉默不願再理人的雲宏遠,凌語嫣抿了抿脣。
“怎麼樣了?”慕容錚輕輕攬過凌語嫣,幽黑的眸子朝雲宏遠淡淡瞥了一眼。
凌語嫣蹙著眉心,略顯疲憊地搖搖頭,“說了一些,也等於什麼都沒說。右相大人的骨頭,硬著呢!”
“走吧,先出去,我不喜歡這裡。”凌語嫣拉著慕容錚往外走,慕容錚也不多言,任凌語嫣拉著出了天牢。
殘月彎彎,顯得有些悽清。兩人漫步在石徑小路上,各自沉默。終於到了岔路口,一條是通往永福宮,另一條是通往綺蘭殿。慕容錚突然停了下來。
心中驀地一堵,凌語嫣擡頭看他,淺笑,“皇上是要去看赫連昭儀嗎?那邊在此別過吧。”
慕容錚沒有說話,舒朗的眉目照上殘月流灑下來的月輝,溫潤中透著幾分清冷。
“皇上這是怎麼了,還有什麼要交代臣妾的嗎?”凌語嫣笑容擴大,脣卻輕輕抿了起來。
眼前突然一黑,冷不丁脣上一涼,清豔帶著華麗氣息的溼潤,毫無預兆地壓了下來。或許,原本只是想輕輕一碰,卻在兩片一溫一涼的脣瓣相觸時,產生了奇妙的刺激,緊緊相貼不忍分離。那輾轉糾纏似又帶著幾分氣惱和倔強,全都變成脣齒間難捨難分的廝磨。直至清涼變得灼熱,紊亂的呼吸擾了彼此眼中的冷靜和清明,貼合的天衣無縫的脣卻突然分開。
凌語嫣靠在慕容錚的懷中,聽著耳畔強有力的心跳,深皺著眉,強忍著鎖在腰上,因爲過度用力帶來的痛感。
良久,平復了呼吸的兩人慢慢放開彼此。凌語嫣低著頭,盯著根本看不到的鞋尖。慕容錚退開兩步,聲音低沉,卻語聲錚錚,“接下來的時間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要擔心,相信我,後位,一定是你的!”
什麼?
凌語嫣詫然擡頭,慕容錚卻已轉過身去,只留下一道決然又匆匆的背影。
鎮國公府,好像真的很久都沒有回來了。
因爲事先有知會,慕容錚又給她安排了貴妃的行頭,所以這次回家成了名義上的宮妃省親,自然也就隆重了些。鎮國公府前,訓練有素的凌家鐵衛早已肅清了門前閒雜,分庭列隊,迎接貴妃依仗。
馬車到了門前,蘇玄伺候凌語嫣下了車,一擡首便見雲宏遠在門前站著,身後還跟著個有著幾分英氣的少年。笑容明朗容色俊秀,不是展翔是誰?
“老臣參見貴妃娘娘!”凌振宇一甩袖袍,抱拳見禮。他頂著一品鎮國公頭銜,位及親王,算是和凌語嫣地位平等,自然不用行跪拜大禮。
“譁”地一聲錚錚冽響,驚得站在檐前看熱鬧的鳥兒震飛了翅膀,卻是凌家鐵衛齊整而又彪悍的軍禮。一眼望去,不過百人的列隊,莊重肅穆,氣勢悍人。
凌語嫣目光微動,緋色寬袖下想要伸出去攙扶凌振宇的手默默地收了回來。脣邊扯出一抹笑,明豔中又帶幾分渾然天成的高貴,“凌家的將士都是鐵錚錚的好男兒,今日本宮算是見識到了。他日上了戰場,必也能爲凌家爭光,爲天穆爭光!”
她聲音朗朗,脆如珠玉落盤,然其身又自有一股子英氣,震懾逼人。說出話來,非但沒讓人覺得柔膩,反而溢滿了巾幗不讓鬚眉的鏗鏘之氣。
進得府邸,安排了隨從休息,人散獨處之時才終於有了回家的感覺。
喝了口清茶,凌語嫣看了一圈,問道,“爹,怎麼不見語萱?”
“她在休息,我沒讓她出來。”凌振宇淡淡應著,很快轉了話題。“皇上特意派人來通知你回家的事情,還特意安排御林軍護送,你可知其中深意?”
凌語嫣原本想著語萱的事情,聞言放下茶盞,笑得有些漫不經心,“不過是把女兒再往前推一推而已。如今後位空缺,女兒雖然獨大,但下面卻有兩個懷著龍嗣的,其勢力也非同一般,自然不可小窺。”
凌振宇點頭,“不錯。爲父猜想,皇上自然是希望你來做這皇后的,但現在又多了赫連青。她現今雖還只是個昭儀,可背後卻是福王。還有賢妃,柳繼年老奸巨猾,你上次放了他,他表面上感恩戴德,跟咱們走在了一起,但也尋機重新拉攏了不少人。雖不足爲懼,但也不可掉以輕心。如此,你打算如何應對?”
“爹爹覺得,女兒該如何做?”凌語嫣擡頭,將問題又拋了回去。
“借力打力,順勢而上。既然皇上都是站在我們這邊,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我雖不知福王到底在籌謀什麼,但他想借由外孫女來重新掌權,那是不可能的!”凌振宇語聲鏗然,眼中閃過一抹厲色。
凌語嫣望著自己的父親,眉心幾不可見地一蹙,沉聲道,“我打算按兵不動,靜坐上觀。”
凌振宇目光一凝,向她看了過來,“我以爲,經過這麼多事,你當初的想法會改變一些。受了這麼多委屈,到現在這個時候,你還打算把後位拱手相讓嗎?你別忘了,雲心如還在太后的位置上坐著呢,而且找到了新的靠山。有她在的一日,絕對沒你,沒我們凌家好過!”
“既然父親知道真正讓我們凌家不好過的是太后,那一開始你爲什麼不直接告訴女兒,毒害孃親的真正兇手是她!”
凌振宇臉色微變,隨即瞭然嘆道,“我早該想到,你定會去牢中審問右相。可是嫣兒,你一向明理,自該知道若不是雲宏遠默許,雲心如也不會有下手的機會。自雲心如入宮,他爲了保其地位也的確做了不少齷齪事。所以,他該死!”
一個“死”字,被凌振宇咬得咯嘣作響。
記憶中,父親雖然是武將,但從來都是溫煦和睦的,何曾因爲一個人,咬牙切齒到這種程度?或許,這就是因爲愛吧。因爲他太愛娘,所以纔對傷害過孃的人恨之入骨。
這樣想著,方纔一瞬間收緊的心稍稍寬了些,“這件事,皇上已經交代過了,他自有打算,讓女兒不必理會。”
聞言,凌振宇的神色稍稍緩了些,卻顯出幾分疲態。擺擺手,嘆道,“你也有些日子沒見過語萱了,去看看她吧。那丫頭,哎……”
凌語嫣點頭,她也正有此意。
夏末時節,苑裡的荷花已經到了最爲濃煙的時候。一進來,便是滿苑的荷香,隱隱的,還混著清洌的酒氣,撲鼻醉人。
細碎聲響處,一抹淡黃的影子正執著玉壺,往跟前的琉璃杯中倒著酒。玉液瓊漿,色香俱全。
凌語嫣走過去,還未至跟前便聽得女子道,“新釀的桃花酒,妹妹準備多時了!”
“爹說你身體不舒服,怎麼還喝酒呢!”凌語嫣笑著坐下,拈起杯子停在脣邊,卻未急著喝。
凌語萱淡淡看了她一眼,笑道,“聽說姐姐今日前來擺了好大的陣仗。就連幽居深院的妹妹我,都被門口長街上的動靜震撼了呢!”
“你很喜歡這樣的榮華?”
“不喜歡!”凌語萱放下玉壺,斜睨了眼凌語嫣端了許久的杯子,眸色微冷,“怎麼,姐姐還怕妹妹在酒裡下毒不成?往日裡你可不是這般喝酒的!”
既然已經挑破,凌語嫣乾脆放下酒杯,直直地盯著凌語萱的眼睛。“你恨我?”
凌語萱別過頭,不說話。
“你該知道,玲瓏已經死了。”凌語嫣低嘆一聲,語氣卻已清冷下來,“是被飛菸害死的,很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