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米勒站在一間寬大的辦公室裡,厚重的橡木門緊閉,隔絕了外面出版社忙碌的嘈雜。窗外,深秋的紐約天空灰濛濛的,哈德遜河對岸新澤西的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
他面前的桌上攤開的,是張潮《競選州長》小說的打印稿,油墨味尚未散盡;他對面坐著的,則是傑瑞米·克拉克,Simon & Schuster出版社的執行總監,圖書部門的大總管。
傑瑞米·克拉克此刻也有些面紅耳赤,他扯鬆了自己的領帶,好讓呼吸暢快一點,然後就盯著大衛·米勒的眼睛說道:“聽著大衛,這已經不是個文學價值的問題。早知道有這麼一篇,那我在你把其他幾篇稿子送給布朗和金的時候我就該阻止你!
他們和帕慕克爲了爭序言打破頭,董事會那邊興奮得就像聞到血的鯊魚——可這時候你給我看這個《競選州州長》?你知道這是顆定時炸彈!”
此刻大衛·米勒的頭髮也略顯凌亂,眼鏡也滑到鼻樑上,他的手指敲擊著稿件,神情激動地道:“傑瑞米,你必須看看這個結局!一個七歲的孩子,一句關於名字的童言,整個由狂熱、符號和謊言搭建的帝國瞬間崩塌!
這簡直是……是馬克·吐溫在21世紀的靈魂附體!不,比那更深刻!它預言了我們社會肌理下正在潰爛的膿瘡!”
他猛地站起來,在狹小的空間裡踱步,手舞足蹈地道:“‘WEI IS THE WAY’?這口號本身就是絕妙的諷刺!當民意被符號綁架,程序正義成爲絆腳石,法律條文在集體的狂熱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張潮他……他像一個冷酷的外科醫生,用這把叫「魏老三」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我們引以爲傲的‘多元文化熔爐’,展現了其中包含著的、未來可能滋生的腫瘤!”
傑瑞米·克拉克雙手下壓,用一種不容拒絕的威嚴道:“大衛!冷靜點!把你的文學激情收一收!”
他身體前傾,拿起稿紙道:“預言?手術刀?傑作?我只看到一顆威力巨大、隨時可能在我們手裡引爆的炸彈!就在三週前,整個國家還在爲奧巴馬的歷史性勝利歡呼!
‘Change’!‘Yes We Can’!這纔是現在的主旋律!是希望!是嶄新的開始!所有人都相信,一個更包容、更平等、更和諧的美國新紀元已經拉開序幕!”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指著外面,街邊還有選舉殘留的旗幟和痕跡,大幅的勝利海報還懸掛在不少大樓的外立面上:“看看這氣氛!看看書店裡《無畏的希望》(08年出版的奧巴馬自傳)賣得多火!人們渴望和解,渴望彌合裂痕!
在這種時候,你告訴我,我們要出版一本由一箇中國作家寫的、設定在2020年的短篇小說集,而裡面最重磅的這篇新作,描繪了一個因爲一場可笑的誤會,一個連英語都不會說的中國非法勞工,被狂熱的民意、狡猾的政客和自以爲是的知識分子聯手推上加州州長寶座,最後又因爲一個最基礎的文化常識而徹底崩塌的荒誕鬧劇?!”
說到這裡,傑瑞米猛地轉身,眼神咄咄逼人,嚴肅地道:“大衛,告訴我,普通美國讀者,尤其是那些剛剛被奧巴馬的‘美國夢’感動得熱淚盈眶的非裔、拉丁裔、亞裔選民,還有那些擁抱多元價值的年輕白人選民,他們會怎麼解讀這篇小說?
他們會讚歎張潮的文學洞察力嗎?不,不會的!他們只會憤怒!他們會覺得受到了冒犯和嘲諷!他們會質問——
‘這個中國人,憑什麼在我們國家剛剛迎來歷史性轉折、擁抱多元文化的喜悅時刻,用如此陰暗、刻薄、甚至惡毒的想象力,來預言我們十幾年後會發生什麼樣的混亂?
他是在暗示我們引以爲豪的多元、包容的文化,最終會導向羣體性的愚蠢和狂熱嗎?
他是在嘲笑我們國家的制度脆弱不堪嗎?’”
大衛·米勒的臉漲得通紅,激動地道:“傑瑞米!你這是在偷換概念!張潮不是在攻擊多元文化本身!他是在警示這股社會文化浪潮下可能被忽視、甚至被利用的陷阱!
看看他設定的背景,2020年!這不是對今天的文化浪潮的否定!這是基於對人性、對羣體心理、對媒體權力、對投機本質的深刻洞察,做出的合理的推演!
一個‘非二元性別者’澤麗娜被騷擾,魏老三無意間的挺身而出被無限拔高成‘沉默的聖徒’——這本身難道不正是對弱勢羣體符號化利用的絕妙反諷?
那些政客,瑪莎·布萊頓和托馬斯·瑞格斯,他們第一時間跳出來消費這個事件,用‘自由是好的’(Freedom good)這句魏老三自己都不完全懂的話來粉飾各自的政治綱領,這不正是赤裸裸的政治投機?”
他抓起稿紙,翻到中間,指著其中一段的內容道:“再看看這個‘魏之路委員會’,一羣精英——律師、學者、活動家——他們利用規則漏洞,代填表格,把一個茫然無知的底層勞工推上風口浪尖。
然後美其名曰‘人民的良心’、‘集體意志的受託人’!他們何曾真正關心過魏老三的死活和意願?他們關心的只是自己手中的權力和塑造‘歷史’的快感!當真相被一個孩子點破,他們瞬間作鳥獸散!
這難道不是對當下某些打著‘進步’、‘多元’旗號,實則行操控、煽動之實的精英羣體的精準畫像?張潮戳破的是皇帝的新衣,是包裹在華麗辭藻下的權力遊戲和羣體無意識!”
傑瑞米·克拉克冷笑一聲,回到座位,手指不耐煩地敲擊桌面,他知道想要說服這個編輯很難,於是平緩了一下情緒,耐心地道:“畫像?精準?大衛,你太天真了!讀者不會去分辨這些微妙的層次!
在當前的輿論中,尤其是在我們剛剛經歷了新保守主義的失敗,正滿懷希望擁抱一個更‘進步’的未來時,任何對‘多元包容’可能帶來的複雜、潛在的風險的探討,都會被簡單粗暴地貼上‘恐懼改變’、‘種族主義回潮’的標籤!
看看外面吧!現在很敏感!《競選州長》裡對‘非二元性別者’符號化的呈現,對少數族裔被當作政治工具的描寫,對狂熱民意碾壓法律程序的刻畫——
尤其是主角還是個被利用的、可憐又可笑的亞裔非法移民——這簡直是往火藥桶裡扔火柴!”
說到這裡,他身體前傾,壓低聲音,卻更具壓迫感:“想想後果,大衛!想想現實!我們不是蘭登書屋(Random House)!他們靠《原鄉》賺得盆滿鉢滿,可以承受一定的輿論風險。
我們Simon & Schuster剛剛在張潮身上栽過跟頭,錯失了《原鄉》!董事會盯著我們,股東們等著看我們這次的表現!我們需要《一種玩笑》大賣特賣,來挽回顏面,來證明我們簽下張潮短篇集的決策是正確的!
而不是出版一篇可能引發巨大爭議、甚至招致大規模抵制的‘預言’小說!”
看到大衛·米勒依舊不肯退縮的眼神,傑瑞米·克拉克嘆了一口氣,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後道:“你想想看,那些激進的平權組織、移民權利團體、性別酷兒組織……他們會如何看待這篇小說?
他們會認爲張潮是在爲邊緣羣體發聲嗎?不!他們會認爲他在妖魔化他們的訴求,將多元包容的未來描繪成一場由符號、謊言和愚昧驅動的鬧劇!他們會組織抗議,會在社交媒體上發起抵制標籤,會要求書店下架這本書!
那些正沉浸在總統選舉勝利喜悅中、期待美國翻開新一頁的普通讀者,他們會願意在這樣充滿希望的時刻,讀一篇如此‘喪氣’、如此‘唱衰美國未來’的小說嗎?他們會覺得被潑了冷水!”
大衛·米勒忿忿不平地道:“所以,就因爲我們害怕可能的爭議,就要閹割一部真正具有思想深度和預言力量的傑作?就因爲現在流行的是‘希望’和‘改變’的讚歌,我們就不能允許一個冷靜的、甚至刺耳的警鐘存在?
傑瑞米,我們是出版社!不是政客的競選團隊!我們的職責是發現、傳播有價值的文學,是呈現多元的聲音和深刻的思考,哪怕這些思考是令人不安的!
張潮的這篇小說,恰恰因爲它敢於觸碰政治光環下的暗面,因爲它預言了狂熱和符號化可能帶來的反噬,它才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他走到傑瑞米桌前,雙手撐在桌面上,直視上司的眼睛:“你說讀者不會分辨?那是你低估了讀者的智慧!也低估了張潮講故事的能力!這篇小說的力量不在於它的結論,而在於它令人信服的推演過程!它展示了一種可能性——
當身份政治被極端化,當羣體情緒被媒體和精英無限放大和利用,當程序正義在‘政治正確’的名義下被選擇性忽視時,民主制度可能滑向怎樣的荒誕深淵!
魏老三的遭遇是悲劇性的,但那些利用他、捧殺他、最後又拋棄他的精英和民衆,他們的狂熱、盲從和健忘,纔是真正的諷刺核心!這難道不是對所有人,包括那些高舉多元旗幟的人,一記響亮的警鐘?提醒我們在追求包容的同時,不能喪失理性、常識和對個體真正的尊重?”
此時,大衛·米勒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悲憤:“你擔心得罪新興羣體?但文學的價值恰恰在於它的複雜性和挑戰性!
喬治·奧威爾的《1984》出版時也得罪了無數人!但它警示了極權的危險!菲利普·羅斯的《美國牧歌》戳破了美國中產階級郊區生活的虛僞幻夢!
它們都引發了爭議,但時間證明了它們的偉大!如果我們現在因爲恐懼而退縮,因爲商業計算而放棄這篇《競選州長》,我們失去的不僅僅是一篇好小說,我們失去的是出版人的脊樑!
我們是在向一種新的、無形的審查——自我審查和商業審查——低頭!這是在扼殺思想的多樣性!”
傑瑞米·克拉克終於忍耐不住了,他臉色鐵青,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夠了,大衛!收起你的道德高地和文學殉道者的姿態!這不是扼殺思想,這是商業現實!是風險管理!”
接著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控制情緒,用盡量和緩的語氣道:“我沒有說要‘閹割’它!我說的是它可能不適合放在這本以《一種玩笑》命名的、集合了他之前四篇中國題材預言小說的集子裡作爲主打新作同步全球發行!
那四篇小說——《最後一課》、《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畫皮》、《裝在套子裡的人》——雖然也有對未來的警示,但背景在中國,核心批判指向也相對清晰。
美國讀者可以帶著一定的距離感去閱讀和思考,甚至帶著一種‘他者’的優越感。但《競選州長》不同!它直接對準了美國的心臟!對準了我們現在正在經歷和期待的未來!它太尖銳!太直接!太‘不合時宜’了!”
他語氣雖然不再激烈,但是依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道:“我的意見是——
第一,《一種玩笑》美國版按原計劃出版,但只包含那四篇已發表的小說。反正張潮已經簽了合同,這四篇的英文翻譯稿我們也有了。封面那個大大的‘?’可以保留,足夠吸引眼球。
第二,《競選州長》這篇暫時壓下。我們可以和張潮以及他的代理公司「潮汐文化」溝通,以‘需要更深入的編輯工作’或‘考慮作爲獨立中篇另行策劃’爲由,延後出版。
我們先觀察一下《一種玩笑》的市場反應和輿論氛圍。如果一切順利,風平浪靜,也許明年,或者後年——等‘奧巴馬熱’稍微降溫,等大家對多元文化的討論進入更理性的階段……
我們再找一個合適的時機,比如配合某個政治事件,或者作爲張潮的‘特別政治寓言’單獨推出。甚至……可以做成限量精裝版,只面向特定的評論家和資深讀者羣體。”
傑瑞米·克拉克看著大衛瞬間垮下去的臉色,補充道:“大衛,我理解你對這篇小說的熱愛。它確實展現了張潮非凡的想象力和批判力度。但出版不是真空裡的藝術鑑賞。
我們要對作者負責——長遠來看,這也是在保護他,避免他因這篇小說在美國市場被過早貼上‘反美’或‘唱衰者’的標籤。還要對公司的聲譽和數百名員工的飯碗負責,也要對……
嗯,對當下美國社會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脆弱的希望感負責。有時候,推遲,也是一種策略性的保護。”
大衛·米勒彷彿被抽空了力氣,頹然坐回自己的椅子,摘下眼鏡,疲憊地揉著眉心。他看著桌上那份凝聚了張潮心血和自己狂熱投入的手稿,又望向窗外灰濛濛的紐約天空。
河對岸的燈火次第亮起,倒映在昏暗的河水中,光影搖曳,如同來自未來的一個巨大而不確定的投影。他沉默了許久,辦公室裡只剩下傑瑞米手指無意識敲擊桌面的聲音和遠處城市模糊的轟鳴。
“保護?”大衛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深深的失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傑瑞米,你是在保護誰?出版社的短期利潤?還是……我們所有人不願被驚醒的美夢?
張潮在小說結尾寫,‘窗外的夜空,曾經被「WEI IS THE WAY」的激光投影占據的地方,此刻只有一片沉寂的深藍,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說到這裡,他苦澀地笑了笑,“多麼精準的預言。我們壓下它,就當它從未存在過,這片深藍就真的會永遠沉寂嗎?
那些被小說點中的問題——羣體的狂熱、媒體的煽動、精英的投機、常識的湮滅——就會因爲我們的沉默而消失?”
大衛·米勒重新戴上眼鏡,目光重新聚焦在傑瑞米·克拉克臉上,那裡面燃燒的不再是激動的火焰,而是一種冰冷的、洞悉世事的悲哀,他語氣淡漠地道:“你贏了,克拉克先生。按你說的辦,把《競選州長》鎖進抽屜裡吧。
讓《一種玩笑》只剩下那四聲來自東方的警鐘。至於這第五聲,最刺耳、最直接指向我們自己的這一聲……就讓它暫時成爲‘一種玩笑’吧。
希望未來證明,這只是張潮和我們開的一個……過於超前的玩笑。”
大衛·米勒拿起鋼筆,在《競選州長》手稿的首頁,重重地劃下了一道斜槓。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在突然變得死寂的辦公室裡,顯得格外刺耳。
窗外的紐約,華燈初上,照亮的是一個滿懷希望的新時代,也照亮了辦公室內這一場茶壺裡的風暴。
深藍的夜空下,某些尖銳的聲音,被暫時按下了靜音鍵。
十五分鐘後,大衛·米勒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撥通了張潮的電話:
“張潮,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