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這是前陣子洛河縣上呈的摺子,請您過目。”
“這些是北峒、姒花前幾年農業收成對比,外加麟江抗洪的進展。”
“皇上...”
好吵!好像有無數只蜜蜂竄入耳廓,嗡嗡作響,聒噪不已。厲語陌撥開堆疊在身上的奏摺,打了個哈欠,從沉悶無聊的夢中醒來。
每日寅時就要起牀上早朝,早朝結束便被各種奏章淹沒,唯有日昳時分可小憩一會兒,偏又有大臣前來覲見,弄得她煩不勝煩。多年的作息不規律,她消瘦了不少,面色蠟黃。
閉眸遐想之際,臉上忽地傳來一陣瘙癢,幾根髮絲吹拂而來,骨節細長的手倏地在她臉上捏了一把,她不耐煩的看過去...
這一眼,讓厲語陌震住了,全身禁不住得發抖。
一張俊逸非凡的臉印入眼眶,紫眸閃爍著流光,煞是好看。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面如冠玉,眼裡承載萬千星辰。水袖流雲,白衣翩然。
他嘴角揚起,淺淺笑道,“陌兒累了?竟睡了一個多時辰。”
“慕...白...?”
厲語陌聞言,身子抖如篩糠,雙眸翦水,溢滿水霧。她顫著手撫上男子的面容,細細摸著他的白髮,一遍又一遍。好似要將他的模樣完全刻入腦海,融入血肉,嵌入骨髓,千年不忘。
慕白?是慕白?!
厲語陌猛地站起,傾身抱住了他,溫暖從他身上傳來。她發現自己能說話了,喉嚨也不痛了,沙啞道,“慕白,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你辛苦了。”慕白的手溫柔在她發上撫摸,憐惜之意盡顯臉上,“對不起,一些事耽擱了,回來得太晚。”
厲語陌的淚眼肆意揮灑,染溼了白衫。她摟得很緊,最後直接壓在慕白身上,兩人雙雙倒在了地上。她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直到口中嚐到了鮮血味,才鬆口。
“慕白...”這一聲呢喃,她花光了身上所有力氣,咳出血絲,淚水沿著眼角留下。歲月的年輪一圈一圈轉動,太久了,久到她忘了相思的味道,只知甘苦入喉,痛不欲生。
“我在,我在。”
“不準走。”
“好,我不走。”慕白將她大力揉入自己身體裡,在她脣邊細細碎碎地啄著。末了,將厲語陌橫抱在懷裡,站起身。雙手有力地摟著她,柔聲道,“我帶你去個地方。很美的地方,你一定會喜歡的。”
說罷,慕白爲她披上披風,抱著她走進殿門前停著的馬車。馬車輪在地上咕隆轉了一圈,往宮外而去。一路景緻成灰,點點迷失在厲語陌的眼瞳中,樹木、花蕊、天空,一切如同點線般快速旋轉。
她依偎在慕白懷裡,沒有問去哪,只是靜靜靠著,嗅著他身上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她死命攥著他的衣袖,怕這只是海市蜃樓的幻影,鏡中花水中月的虛浮。觸手消失,遙不可及。
“慕白,輕夜...是你的女兒,我...”
“傻瓜,我當然知道,那三年我一直跟著你。每每看見你和廖冬雪站在一起,我都想衝出去揍他,幸好忍住了。”
厲語陌被他逗笑了,抱著他的脖頸在他耳邊吹了口氣,“看
不出來,你的定力這麼好。”慕白挑眉,深深吻住了厲語陌的脣,隔了許久才放開。
“下次再看見你對他笑。我就不客氣了。”
“小肚雞腸。”厲語陌在他胸口推了一把,眉間喜悅幸福之情卻越發明顯。“你帶我出宮,可是把皇帝給拐跑了。不怕?”
慕白笑了幾聲,不作答。手驀地收緊了幾分。
灰藍色的穹窿慢慢淡下來,變成天空與地平線交壤的一縷青煙。陰沉的黑逐漸爬滿整片碧宇。長河漸落曉星沉。
傍晚時分,慕白帶著厲語陌攀上了一座高峰,坐在山頂的石凳上,不僅可看遍羣山巍峨之景,俯瞰足下渺渺衆生,還可賞盡璀璨星光。
很美。
厲語陌在慕白懷裡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懶懶靠著,眸光被天空星辰吸引。夜空中,鑲嵌著鑽石一般閃閃發光的繁星,宛如頑皮兒童,用無畏天真的目光遙望大地。活潑可愛。
月已半圓,涼風吹拂。厲語陌看了許久,有點兒困了。
慕白用身體爲她遮住風,話語裡帶著萬千柔情,“陌兒,睡吧。明天會是一個好天氣。”
“別走。”她的手一直拽著他,生怕他離去。眼皮抵抗不了濃濃睏意,閉上了。她似乎還能聽見他輕柔的話語,似乎還能感受他的體溫。
如夢,如幻。
她的身體砰的一聲墜入星辰大海。思緒漸漸清明...
耳邊有誰在念書,綿長音色捲入耳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其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老子》
厲語陌動了動手指,覺得頭痛無比,聽見一道聲音,“母皇又睡著了。母皇明明說要監督我背書,結果自己睡得真香。”
厲語陌睜開眼睛,往四周張望了一下,淡淡心痛蔓延開來。熟悉的閣樓,熟悉的書房。果真是夢。她黯然神傷,嘆了口氣,看向眼前身穿男裝,已是十多歲孩子模樣的厲輕夜。
“既然母皇醒了,那兒臣告退。”
厲語陌急忙做了個手勢制止了她,【等等】
“母皇有事?”
厲語陌神色不變,拿出紙筆,蘸點墨汁,寫了幾個字,遞到厲輕夜面前。【你可還記得住在河邊時,經常來找你的戴面具的叔叔?】
厲輕夜沉默了,脣邊笑意更盛,彎月眸一瞇,“母皇說笑了。兒臣怎麼記得十多年前的事情呢?母皇別多想,還是好好休息吧。”
十多年前...
已經十多年了...
她差點忘了,自己已經登基十年了。那個人從來吝嗇於來她夢裡,十年來,只來過一兩次,來了也不說話,一派高貴冷豔之相。
如此多話,還是頭次。她該高興的。
厲輕夜見厲語陌陷入一貫的沉思中,不動聲響地退了出去,不巧在門背撞在了廖冬雪的身上,她略驚了一把,畢恭畢敬地喊了一聲,“廖叔叔,你找母皇?”
“嗯。”廖冬雪點了點頭,“眼下是初春,風光正好。陌兒不喜動,整日坐著,我來帶她出去走走,也好放鬆一下
。”
厲輕夜怔神片刻,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便說,不必藏著掖著。”
“廖叔叔再關心母皇的身體,也得自己好好保重纔是。”她看著廖冬雪兩鬢森森白髮,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分明不過三十來歲,模樣看上去卻像五十歲。言行舉止,全顯老態。不過十餘年時光,簡直變了個人。
“不礙事,我身體健壯得很。”廖冬雪笑了笑,眼中傷感一閃而過,突然壓低了聲音,“輕夜可會怪我將你當做男兒養?”
“若是爲了母皇的社稷,我怎會怪呢?”厲輕夜收斂表情,面上看不出息怒,頗有一副少年老成之態。絕色容顏閃爍著狡黠的光芒。
廖冬雪失落一笑,無語凝噎,徑直走入了書房。
厲輕夜冷哼,轉身躲在門柱邊上,看見廖冬雪如往日一般,牽著厲語陌的手走出來。她跟著他們身後,看著他們走進御花園。
賞花,閒談,雖然都是廖冬雪在說,厲語陌至始至終沒有什麼表情,眼神呆滯,唯目光停留在紅苕花時,才柔和三分。但廖冬雪如同魔障了一般,話多得不得了,從生活瑣事講到國家政策。眼角的皺紋也飄飛上天。
厲輕夜暗嘆,實在不忍看下去,轉身離去。
御花園中,廖冬雪爲厲語陌掃去頭上落花,輕言,“陌兒,輕夜如今十五了,她可以爲你分擔一些國事,你大可不用太過操勞。”
厲語陌聞聲,搖了搖頭,哪裡談得上操勞?她手上的奏摺,都是廖冬雪整理過,標記好並題注建議再送過來的,只需她稍稍過目,蓋上印章便可。她看似忙碌,實則清閒得很。
“有一事,我要同你商議。”
廖冬雪見厲語陌終於看向他了,心中一喜,但眉梢上的憂悲不止,鼓了一口氣道,“我想辭官。”
“你現在已知該如何處理國事,你已經不需要我了。所以...”
連廖冬雪也要離開她了?厲語陌心臟劇縮,手撫上一朵花,剛碰到,花自動飄落,深埋入泥裡。她感覺手心的溫暖溼潤漸漸消失,眼睛無力閉上。
“你看,我老了,白頭髮都長出來了。”廖冬雪笑道,“你若不放我走,就要天天面對一個老頭子了。”
厲語陌這才注意他的儀態,顫著手摸上他的臉,而後在他手掌上用指尖一筆一劃寫著,【這是你希望的?】
廖冬雪重重點了下頭,“我想遠離朝廷,過清閒快樂的日子。已經選好了一處寧宅,風光很好,有湖泊和菜園,閒暇時還可釣魚種菜。”
她屏了呼吸,覺得虧欠他太多。雖不捨,但總不能一直束著他。她寫道,【好,你走罷。】
“陌兒,來年會有三國典儀,是近來最大的典禮。典禮舉辦前,你需前往仙鶴縣白雲寺上香。桃花林在那附近,有空去去吧。慕白花費三年,在那地種了一片桃林。”
【好。】
“以後不能陪你了,好好照顧自己。”他笑容溫柔,最後在厲語陌眉間輕吻了一下。
看著那身影消失在眼前,厲語陌眼前迷霧一片,她手指微動,想拉住他的衣襬。但、終是放棄,任他離去。自此天涯兩邊,再不相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