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語陌在想,有些事情即便過去了,淡忘了,但留下的疤痕,幾近身死魂消的痛楚依舊會烙印於心。
可笑的是她從來沒有選擇,上天讓她穿越到此地,遇見了她本該一生都不會遇見的人。如果結局註定是離別,那麼不管是被背叛還是受傷,都只是其間的插曲。
有一句話,她以前就很喜歡,現在卻更爲深刻體會其中苦澀:海枯石爛的太少,地老天荒得好早。
牀榻上的人,很安靜很安靜的睡著,如果不是有微弱的呼吸聲,厲語陌差點以爲他已經死了。衣袍上層層冰霜覆蓋,眼睫已凍成一塊,儼然一座‘冰雕’。
是寒毒。
慕白的寒癥已經嚴重到這種地步了?還是說...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
廖冬雪聽見外頭剎那間喧囂了起來,兵戎交接聲不斷,知曉城門已破。此地雖隱蔽,卻並不安全。“陌兒,走吧。他希望你活下去。”
“他是怎麼回事?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到了桃花林,我告訴你。”廖冬雪執拗拉扯厲語陌手,啪地一聲被甩開,她臉上泛起一絲病態的紅暈,重複著之前的話,“怎麼回事?”
“你不說,我就不走。或者你把慕白一起帶走,讓他醒來之後,親口告訴我。”她目光堅定,手緊緊攥著被單,不肯移動分毫。
廖冬雪只得上前,稍稍爲慕白把了下脈,“寒毒入體,藥石無醫。幸好他武功底子好,耗盡內力勉強撐到現在。”
“嗯。”她點了下頭。大腦彷彿中止運轉,寒毒侵入,豈在朝夕?他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她茫然往門外走,卻撲通撞上了櫃子,額頭生疼。脣不自覺的抖了一抖,“你...知道?”
“三年前,慕白來找過我。他求我,帶你走。”一句話,沒了後文,厲語陌也沒有追問,木然盯著牀上的男子。他的一頭白髮格外刺眼,面容比雪白上三分,氣息衰弱不堪。這真的是那個第一次見面在浴池裡輕薄她,總喜歡爬上房樑的慕白?他眉間的傲氣早就消磨殆盡,被風霜徹底侵染。
廖冬雪瞅見窗外一閃而過的信號彈,脣邊勾起一抹笑意,輕輕揉了揉厲語陌的發,“援兵來了。我出去一下。你待在這裡別走,等我回來。”
說罷,掀起簾子,走了出去。
厲語陌聞言,驀地想起幾年前慕白離開擒歸樓所言——等我回來。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這一刻,恨了那麼久的人,她突然恨不起來了。
此時,慕白忽地動了下手指,緩緩睜開雙眸。他看見站在牀邊呆愣愣的厲語陌,震驚之下的全是憤怒,“你來做什麼?”
“取你性命。”
他聽後,怒火消散,粲然一笑,如同在寒雪中綻放的嫣然紅梅。他艱難扯動身體,將御雪劍塞進了她的手心,“那你現在在幹什麼...?用這把劍,殺我。”
厲語陌眉眼一轉,將劍入鞘,抱在懷裡。她聽見外頭的嘶吼喊叫聲,便知柳沐歌已攻打進來,“這裡好吵...等我們出去了,我再殺你。”
她去拉慕白的身體,恍惚間,扯破了他的左袖,數百道傷疤印入眼簾
,密密麻麻布滿他整個左手,一直蔓延到肩甲處。
她不言,穩住抖動的身體,將慕白放在自己背上,裹著被褥,一起背了起來。
“很重。”
厲語陌走了數步,只覺得腿麻得厲害,卻忍著不說,一步步往外挪,“確實重。吃了那麼多山珍海味,養胖了。看來你的皇帝生活過得不錯。”
她用揶揄的語氣說著,但完全笑不出來。她走至門邊,將礙眼的簾子扯下,踏了出去。殿內平靜,外頭卻腥風血雨。她僅踏出殿一步,一隻羽箭奪命而來,擦著她的臉頰,射到地面上。
“危險。”慕白氣若游絲,他感覺半個身子成僵死狀態,得知大限已至。方纔睜眼也不過迴光返照,於是命令道,“扔我下去。”
厲語陌險險躲在門背,不敢出去。“我不扔,你能如何?難不成又像三年前將我關進死牢?”
慕白呼吸困難,苦楚綻放於胸,“陌兒...有時我真想做一座監牢,將你關起來,永遠不放出去...”可是,怕你寂寞,所以,我不敢。
他說完這句話後,聲音跌至谷底,怎麼喊也不再回應。
厲語陌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偏偏找不到廖冬雪,她鉚勁衝了出去。鮮血味灌滿鼻尖,腳下是破碎的屍塊,她抱著慕白滾了一圈,躲進花園中的一個石洞裡。
“慕白。”她放他下來,輕輕拍打他的臉。
他撐開眼皮,微微一笑。
“別睡,等下會有人來救我們...”她低頭,又看見慕白左手上的傷,心尖一顫,“這些傷,是如何來的?”
慕白深深注視著厲語陌,想把她的模樣刻進腦海裡,他趁她不備,仰起頭在她脣角印下一個冰冷的吻,無力道,“右手執政。左手的傷是爲了記住我對你做的那些混蛋事。”
厲語陌心如亂麻,悠悠纏在一處,迴腸九轉。混蛋事,是指將她關入死牢,讓她在死牢裡受盡拷打折磨?
不思量,卻是點滴不能忘。
厲語陌咬牙,狠狠在自己臉上擦了一把,將淚水汗水統統抹盡,“受傷了不起?我這三年也受了無數的傷。你要是不彌補我,我會恨你一輩子。”
慕白點了點頭,在她懷中閉上了雙眸,破破碎碎的音節從喉間逼出,“我...沒有碰過清河...她的孩子,不是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厲語陌除了迴應,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茫然無措的摟緊了慕白,身軀抖如秋蟬,前所未有的恐慌爬滿心頭。
恨,尚能支撐她活過三年。但慕白死了...她恨不能,愛不能,思不能,苦不能。該如何活下去。
“慕白,別睡。廖冬雪一定有辦法救你,醒醒。”她搖晃著他的身體,一下又一下。他嘴脣輕輕動了。她急忙俯身去聽。
“好懷念桃花林的桃樹....想和陌兒一起...去看...”聲音湮沒在風中,他也沒了任何氣息。雙手無力垂下,腰間繫著一支蕭掉落出來,蕭身上還刻著歪歪斜斜的月字。
“慕白。”厲語陌喊了聲,帶上了哭腔。眼睛紅紅的,沒有淚流出。她躺在他身旁,雙手環在他腰上。冷,很冷。卻冷不過她的心。
“爲什麼不告訴我?你憑什麼不告訴我...你還是在折磨我,三年不夠,你還要折磨我一輩子。”厲語陌念著,這一刻她恨透了所有人。生離三年,換來死別。她不僅沒看懂慕白,連自己的心也從未懂。
一滴淚,落在懷中人髮絲上。蒼涼的白。
洞穴外倏地傳來咯咯腳步聲,柳沐歌的聲音傳來,“都搜遍了?沒有發現慕白?”
清河美眸中悲哀和恨意交錯浮現,她冷聲答道,“估計被死士救走了。不過,就算離開皇宮,他也絕對活不下來。你大可放心。”
柳沐歌笑了,“年幼時在宮中,他從比不過我。連死後,也是臭名遠播的昏君,人人唾棄。他死了,活該...”
話音未落,柳沐歌看見厲語陌手執御雪劍,搖搖晃晃的從草堆旁走出來。他面上閃過一絲疑惑,但還是屏退了所有屬下,換上最爲溫和的笑容。“厲姑娘,好久不見。”
他眉一挑,看著厲語陌把劍拔出來,劍尖指向他。她表情陰鬱,面色慘白,如同垂死之人,嘴裡接連吐出幾口鮮血,猛烈咳嗽著。
“你身子不舒服?把劍放下,我讓御醫給你瞧瞧。”
“滾。”
柳沐歌也不怒,指尖在劍身上彈了一下,御雪劍竟然從中間斷裂,最後破碎成了無數星點碎片。劍斷、人亡。
厲語陌握住劍柄,往懷裡帶,生怕這劍柄也碎了。手背硬生生被自己摳出深深血洞。
“厲姑娘,我很早就向你表明過心意。當時你拒絕了,現在能否再考慮一下。我給你皇后之位。”柳沐歌笑容如微風和煦。
“滾。”
他一頓,笑意漸漸消失,“我給你選擇,是因爲我喜歡你。但我再喜歡,也絕不容許被拒絕兩次。”
她擡頭看著他眼底的刺骨寒意,突然覺得自己很蠢,她本想衝出來殺柳沐歌。可她又怎麼是他的對手?
罷了罷了,她和慕白生前相怨相恨,死後說不定可以共眠相擁千年,這不失爲一樁美事。
長刀出鞘,柳沐歌側頭微笑,道,“厲姑娘,真的不考慮?”
“滾...”
又是這一個字。
柳沐歌心底怒火翻涌,頓覺自己被輕視,他無論是脾性還是學識,樣樣比得過慕白,爲什麼厲語陌不願意跟他?長刀沾染血之光,他不猶豫,飛快落刀。
但刀,卻砍到了一個飛撲過來的女子身上。
血花四濺,女子的身體被刀風甩到花叢裡。她眸子被霧水遮蓋,緩緩從花叢中爬起來,臉上沾了血的毒斑竟顯出了一絲妖治之味。
她雙眸無神,默默說道,“厲語陌,哥哥最喜歡你,肯定不希望你死...”
是慕如顏,厲語陌萬萬想不到慕如顏會救她。
慕如顏跌倒在厲語陌腳邊,至始至終沒有看柳沐歌一眼,沒有看到他驀然變了的臉色和眼底閃過的驚慌失措。
她一直愣愣看著天空,看著太陽,淚水流淌,呢喃道,“你可知道,根也是愛著葉的...蝶衣,你可知道?”
末了,慕如顏雙眸未閉,已然沒了生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