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連日的緊張一解除,病痛立刻打倒了蘇吉拉納。他額頭滾燙,眼睛通紅。放血!蘇吉拉納同意了軍醫的方案。
不過放血也是一門專業技術,軍醫雖能開方,卻不會施治。阿爾弗雷德僱了一輛畜力車,讓蘇吉拉納躺上去。軍醫帶著他們來到一處山村。那裡有個著名的理髮師,放血就是他的副業。此處未經戰亂,理髮師還躲在家裡。軍醫和阿爾弗雷德一起把病人扶進屋子,金子淇也跟在後面照顧著。
經過院子時,他們驚起一羣蒼蠅,院子地面呈暗紅色,附近不知道有多少病人的血被放出來,倒在這裡,看起來更像屠宰場。
“這個……放這麼多……”金子淇倒吸一口冷氣。
“這才說明師傅水平高嘛。”軍醫自圓其說道:“要不怎麼有很多人找他放血。”
禁絕醫學後,各種民間傳統醫術在真理時代得到復興。其中以漢方、歐方和瑜珈三派影響最大,此外還有一百多種地方醫術。這些門派爭論不休,各在一些地方佔據主流位置,兄弟羣島這裡以歐方醫術爲主。所謂歐方,就是古代歐羅巴醫術的通稱,放血是他們的看家本領。此術最初由一些專務醫術的教士來實施,後來民間需求漸多,便由理髮師接過來推廣,蓋因他們掌握著各種精緻的刀具。
知道是本島目前最高官員過來求治,理髮師不敢怠慢,連忙準備牀鋪,燒好熱水。又拿出一把精緻的小錘子,錘頭上佈滿鋼針,還有一些小陶罐、粗紙卷、紗布和創傷粉,這就是放血的基本工具。
按照歐方自然醫學的主流觀點,人的生命力來自各種體液,包括血液、膽汁、唾液、汗液、尿液、精液等等。體液之間如果保持平衡,人就健康無恙,體液失衡就會生病。人們平時出汗、排尿,甚至射精,都是身體自求平衡的機能所致。
既然這些體液可以自然地排出去,那麼爲了治病,主動放放血也無妨。在歐方醫生眼裡,血液總量相當於其它體液的總和,所以如果體液失衡,主要就是血液過多。發高燒當然標誌著生命力過旺,放血便是對癥之術。至於放血的部位,必須躲過靜脈大血管,又不至於影響日常活動,所以多選擇背部。
蘇吉拉納按照醫生的囑咐趴在牀上,金子淇陪在旁邊,給軍醫打下手。這原本是阿爾弗雷德的活計,小夥子看到他們的親密勁,知趣地退到帳篷外面。
蘇吉拉納雖然不懂醫術,但對這些自然醫學的基本觀點並不陌生。童蒙院和養成所的老師都講過,更在民間經常看到。所以儘管看上去鮮血淋漓,但想到此術能夠治病,便咬牙趴在那裡,昏昏欲睡,聽憑理髮師在他後背上操作。
一切準備停當,理髮師用小錘上的鋼針輕敲蘇吉拉納的背部,看著浸出血珠,便將粗紙卷點燃,伸進一個陶罐內,用火焰燒灼,再把陶罐吸附在傷口上。接下來又在它旁邊選擇一片皮膚,重複施法。這套療法將傳統漢方里的撥罐技術和歐洲放血術混合起來,是現今標準的放血術。
就這樣,蘇吉拉納背上吸了十個陶罐。軍醫估算一下時間,把第一個陶罐取下來,將裡面黑紅色的血液倒入旁邊的銅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軍醫手法迅捷,血液全部倒入銅盆,幾乎沒有流到衣服上,顯然施術多年,經驗豐富。
看到銅盆裡幾乎有半碗之多的鮮血,金子淇不由自主地心疼起來。不,不要心軟,這是爲了治病,她提醒自己忍受著不適。
軍醫在旁邊相幫,給放過血的傷口處敷上藥布。蘇吉拉納已經睡著,金子淇就給他蓋上被子,讓他好好地睡。然後她抱起一本書,守在牀邊。
到了晚上,蘇吉拉納並未退燒,反而有些神智不清,這可把金子淇嚇壞了。軍醫診斷完只說了一句話:放血不夠多,還要繼續!於是,理髮師乾脆在蘇吉拉納的胳膊上尋找到血管,一刀割開!暗黑色的鮮血小溪般流到銅碗裡。
“天啊,你要放這麼多……”
“沒關係,你瞧這顏色,都是髒血,一會變成鮮紅色,我就止血。”
就這樣,又有一碗鮮血離開蘇吉拉納的身體。等血色變得鮮紅,理髮師迅速紮好止血帶。然後走出門去,把鮮血潑在院子裡。
夜裡十分安靜,金子淇睡不著,點亮油燈,守在那裡。後半夜,蘇吉拉納忽然說起胡話,身體都開始抽搐。軍醫又過來診治,看來看去還是那句話——繼續放血!
“不行,不能再放了!”金子淇不知哪來的勇氣,站起來攔住軍醫。她雖然不懂醫術,但是憑直覺也能看出其中有問題。
“不放血?長上出了問題怎麼辦?是你懂醫術還是我懂醫術?”
聽到裡面發生爭吵,阿爾弗雷德闖了進來。金子淇和軍醫都說了自己的理由。“我是護教軍醫生,她一個外人攔在這,出了事算誰的?”軍醫知道這個女人的身份,以及她和主帥不清不楚的關係,但他更怕自己擔責任。
現在,蘇吉拉納已經失去知覺,阿爾弗雷德必須替他作主。思考片刻,他同意金子淇的意見。“先讓隊長靜養,看看情況再說,出了問題我負責!”
軍醫一甩手走了出去。兩個人一起陪著蘇吉拉納,直到第二天清晨。十幾名稽察隊員找到這裡,他們都來自兄島,上岸後就打聽稽察隊長的下落,徑直找到蘇吉拉納的臨時營地。看到自家兄弟到場,阿爾弗雷德放心了,命令他們把隊長護送到珊瑚城,那裡的醫療條件畢竟好過鄉村野店。
“你一起來吧,有他們護送,不怕遇上零星海盜。”阿爾弗雷德對金子淇建議。
看到蘇吉拉納已經安全,金子淇也放下心來。“我還有學生託放在情報站,得去把他們接回來,一起回珊瑚城。”
阿爾弗雷德本來要護送隊長返回兄島,聽到金子淇的話,便決定先留下來保護她。附近地區大隊海盜已經肅清,但可能會遇到個把遊躥的匪徒。阿爾弗雷德知道,這個姑娘是隊長的心上人,把她安全護送到家,也算替重病不起的隊長分憂。
阿爾弗雷德計算了一下,陪金子淇去接學生,再一起返回珊瑚城,總共多花三天時間。於是,他囑咐稽察隊員先把隊長送回去。還特意囑咐他們,到了珊瑚城後,找個不用放血術的醫生給他看病。阿爾弗雷德不敢懷疑體液平衡理論,但這些體液各自有多少纔算平衡,毫無客觀標準,都由醫生們自己說了算。阿爾弗雷德感覺隊長的病情本來不重,理髮師多放了血,才導致身體急劇虛弱。
蘇吉拉納已經完全昏迷,根本不知道別人在做什麼安排。送走隊長,阿爾弗雷德叫上五個兄弟與自己隨行,再給金子淇準備一匹馬,大家一起朝著弟島西面奔去。
只是多花三天時間!他這麼想,金子淇也這麼想。他們都不會料到,這三天的路間要用幾年才能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