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片燒過的板棚上冒著屢屢青煙，一羣女兵押著矯正營營員，清掃街道上的瓦礫。舊城民居以竹木建築爲主，一次火災往往燒掉半平方公里，但是很快又被私搭亂建所填滿。

不過這次火災後，失去家園的難民很多人選擇逃離絲敖，去鄉下投親靠友。他們不知道這裡什麼時候再次成爲戰場，必須出來挑水買菜的市民也遠遠躲開近衛軍戰士。殘存的建築上，科學警察張貼布告，公佈奧羽真介的罪行，要求民衆切勿聽信邪教煽動。

蘇吉拉納站在大片廢墟上，視察當地情形，江玉琴站在他身邊。暴動發生後，經過協調，羅斯托夫因病休養，江玉琴臨時接任發現省省長。前段時間她都在給女生和女工進行軍事訓練，並且特別關照其中的漢族女孩，訓練加量，彈藥加倍。現在出了事，江玉琴一聲令下，漢族女孩放下各自的事情，離開課堂和工廠，迅速集合，開赴發現省。

就這樣，由她們組成第四師第一團，替換原第三師駐紮發現省。不僅全是漢族女兵，而且還要挑選出身新人家庭的女孩，儘可能把族羣矛盾降到最低。江玉琴在絲敖出生並且長大，多少熟悉環境。到任後不斷拜訪老友，請他們緩和衝突。看到滿街巡邏的都是女兵，普通百姓也不方便向她們發脾氣。

市面暫時平靜下來，蘇吉拉納感謝江玉琴及時挑起重擔，平息事態。江玉琴輕描淡寫地回答：“這是我的老家，容易搞定。旋風纔是大麻煩，一定是他在搞鬼。沒人暗中資助，興不起這麼大風浪。”

蘇吉拉納也承認他被旋風騙了，根本沒有來送死的千艘新船，百萬大軍。讓科學大會和當地人互相仇恨，不能站穩腳跟，這纔是對手的殺招。而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切斷這兩條互相激發的仇恨鏈條。

然而，前有樸運成社會改造失敗，後有南北戰役迅速獲勝，兩廂對比之下，大會中瀰漫著一種新情緒。也許根本不需要喚醒民衆，靠會員就能重啓科學文明。從馬倫巴開始傳承幾百年，二十年前會長普拉卡什還在堅持的啓蒙原則，應該徹底送進歷史。

阿米塔婭最爲激進，她在調查報告中稱，全部會員加上熟練工人，現在也不到二十萬，他們已經打下半個世界。如果把這些國家中堅擴大到一百萬，豈不就能控制全球？阿米塔婭還根據些許史料作出推測，科學時代末期，真正從事高科技勞動的人，全球加起來不超過兩億。剩下七十億人雖然成事不足，敗事卻是有餘。正是他們中的一些人聯合起來，毀滅了科學文明。

沈銘賢也發表文章，從另一個角度提出類似觀點。宗教精英、政治精英和舊文人特別強調“民衆”概念，因爲他們的目標就是要爭取人頭，誰支持率高誰就成功。科學精英未必需要關注民衆，他們只需要與其他精英互相合作。

專家是這樣，從預備班訓練出來的下一代或多或少都有這種想法。特別是那些“會長的孩子”，當年因爲追求科學，個個與家族撕裂。現在他們騎馬跨槍，穿著威風凜凜的軍服，每次回鄉就能收穫左鄰右舍羨慕的目光。事實證明他們就是精英，他們當年選擇正確，有足夠理由蔑視那些不聰明，不勇敢的鄉親。

甚至阿爾弗雷德這種俗人也有類似觀點。現在第二師已經不再敲詐勒索，靠走私掙來的錢遠比那個多。貨物運到敵方，就象水澆入沙漠，當地人興高采烈貢獻金銀。

怪不得把科學人叫做魔媒，他們真的有魔力。阿爾弗雷德在小圈子裡傳達他的哲學。不用關心民衆，只要百姓能拾科學之牙慧，日子就會比以前強得多。而百姓能不能做到這一點，全看是不是聰明人。把精力用在蠢人身上，不如和聰明人並肩前進。

如今發生大騷亂，看到遠多於戰場上的死傷，這種觀點更得到強化。年輕官兵已經殺紅了眼，大會裡瀰漫著復仇的氣氛。

“……會長，只要你點頭，我帶第四師就能殺過去，雪山護不住那個混蛋。”江玉琴的請求把蘇吉拉納拖回現實。

“哦……這個選擇我會考慮，不過要先把自己的局勢穩定下來。”

金子淇從農場回到家， 把頭埋在丈夫的懷裡哭了很久，她不願意看到的事最終還是發生了。

“老婆，你放心，我會把仇殺停下來。”

“老公，你得好好考慮。孩子們已經殺紅了眼。就是咱們家那四個大的，這件事上都不一定聽你的話。你收得太急，當年咱們可以搞兵變，現在別人未必不會。”

是的，蘇吉拉納不是魅力型領袖，即使征服如此疆域，會內也沒有多少人崇拜他。這段時間，蘇吉拉納著迷於“法源”，“協商制”這些遠大課題，更是讓有些人傳說他心灰意冷，撒手不幹。

看來，現在不是解決那些高深問題的時候，他還得要讓多數服從少數。甚至要獨斷專行。他必須用不多的權威勒住科學大會這匹受驚的馬，哪怕它從自己身上踩過去。

“如果你真要做，我去說服張道勳、傅靖和穆赫塔爾，老師的話，他們還是能聽一聽。”金子淇知道丈夫下了決心，就不會收回。

“那太感謝你了。他們失去師妹，穆赫塔爾失去家人，都在悲憤中，我還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們。”

得到妻子的強援後，蘇吉拉納先去探望羅斯托夫。他剛辦完兒子的葬禮，正在家裡休養，花了半個月功夫才從悲痛中緩解過來。妻子傅靖忙著在北面解救失散學生，柳德米拉工作之餘，就過來陪弟弟。

“會長，這樣下去，我擔心第三師會失控。”看到蘇吉拉納過來探望，柳德米拉說出了自己的顧慮。一些舊人出身的官兵已經開始議論，新人受教會蔭庇，骨子更反智，更不可靠。“我花了幾十年要填平這道溝，不想看到它又在擴大。如果樸運成還在，他一定要利用這個矛盾，火上澆油。可是，你要怎麼做？”

蘇吉拉納沒有回答。他還要徵求羅斯托夫的意見，畢竟他在衝突中失去了親生兒子。羅斯托夫努力保持平靜，講了一個真正屬於政治家的想法。

“這些年我努力想弄清楚，爲什麼小農經濟政權都要搞等級制。後來我終於明白，那是因爲他們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得讓一些人成爲社會的出氣筒。我們舊人就是垃圾箱。遇到天災，我們最先被犧牲。遇到人禍，不管起因是誰，我們都是罪魁。這類統治手段幾千年都一樣。但我真的不想再這樣下去，我們不是科學人嗎？不是寧願與天鬥爭，不再與人鬥爭嗎？”

他們是舊人的精神領袖，既然羅斯托夫都能明白事理，蘇吉拉納就把心放到肚子裡。“你放心，我會全力止爭，到時候還請你們多幫助。”

蘇吉拉納又來到科學學院，拜訪小田雅子。科學是立國之本，這兩年小田雅子已經放下雜務，專注於學術研究。當然，目前局勢也在她的研究範圍內。

“小田部長，敵人不斷煽風點火，我很想滅火，但是怕自己的力量不夠。”

小田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先給蘇吉拉納講了一段往事。想當年魔都被毀，科學飛地計劃正式提上日程。對於上島後能遇到什麼局面，樸運成特意招集行爲專家進行推演，結果搞出了上中下三策。上策就是弟島上一片散沙，人民貧病交加。他們象救世主一樣登陸，所到之處人人拜服，全島人民在他們領導下重啓科學。

但是，他們不敢想象會有這種好事，於是著力制定中策。那就是島上會形成地方割據勢力，他們這六百來人的小羣體，又沒有什麼真正過人的技術，必須拉幾派，打幾派，利用當地人的矛盾逐步建立統治權。下策就是根本站不住腳，被當地人趕出來，只好去莫里奧裡島，搞縮微版的科學飛地。

蘇吉拉納呆呆地聽著，完全沒想到二十萬老鄉差點陷入一場內戰。

“那時候，我們重點研究的就是應該扶持哪類幫派，打擊哪類幫派。如何激化當地人的矛盾，避免他們抱團把我們趕走。結果因爲有了你，雖然面臨中策的局面，卻得到了上策的結果……”

“不，哪裡是因爲我。”知道所有前因後果，蘇吉拉納的思路反而一下子變得通暢。“我最多是給大會爭取到一兩年時間，獲得最後的和平局面是因爲科學。它一旦開花結果，人們就發現你爭我鬥不再必要。新區很多人還沒這種體會，要給他們時間。但是如果這麼仇殺下去，這個過渡時間就不存在了。”

“會長！”小田輩份高，平時也不把蘇吉拉納稱爲他會長，這次是發自內心的尊敬。“歷史上有幾個政客不靠挑動仇恨來統治？你如果能做到，這就是奇蹟。”

“這不是我個人的奇蹟。我在想，科學國家應該和所有舊政權都不同，我們要做歷史上第一個不靠仇恨來支撐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