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埃傑爾·斯帕恩，德意志人，今年五十六歲，在科學家園裡面擔任歷史學部主持人。

歷史科學的成果直接決定著組織的價值觀和行動方向。科學家園下一步應該怎麼走？人們遇到這個問題，首先想到的是請教歷史科學家。樸運成當年就是斯帕恩的學生，對於科學家園的發展方向，樸運成深受老師影響。更早之前，斯帕恩在普拉卡什帶領下創辦科學鎮，對於魔都這個秘密科學據點，斯帕恩更是深有感情。平時他在外面蒐集歷史資料，需要安全地方著書立說時就偷偷溜進來。

遇到蘇吉拉納前來請教，斯帕恩並沒有給他講解知識，而是帶他參觀一個畫廊，裡面都是科學家園認同的思想前輩。聖山上立著異教先驅雕像羣，科學家園同樣要把自己的歷史追溯到更早的時代。

沒有照片，他們只能根據記錄和想像，用畫筆描繪這些前輩。畫廊中最爲遠古的一個人物穿著與老子、莊子類似的古代中國服裝。“這是個漢人嗎？”蘇吉拉納問道。

“這是墨子，準確講是華夏人，當時還沒有‘漢族’這個稱呼。他創立墨家學派，對科學技術的研究達到當時最高水平。但他們不只是一羣學問家，或者技術專家，他們有自己的價值觀，甚至有武裝部隊。可能是人類歷史上唯一組織武裝力量，推行自己價值觀的科學家。”

“他們的教義是什麼？”想到外面林林總總的門派，蘇吉拉納當然有此一問。

“科學不是宗教，但如果你是指價值觀，那他們肯定有。不過說起來話長，有時間我會慢慢給你介紹。”

“這派沒有流傳下來？”蘇吉拉納還是第一次聽到墨家的名號，顯然，他們就是在真理紀元之前都不很有名，否則，即使作爲對手，也會出現在《朝陽啓信錄》中。

“是的，他們太超前於時代，很快就消失了。說起來，他們與邪教崇拜的老莊不光屬於同一民族，還屬於同一時代。他們互相批判。所以你看，科學與反智主義的鬥爭，從三千多年前就開始了。”

斯帕恩帶蘇吉拉納走到另一幅畫像前，畫中人物一身戎裝眼神裡充滿自信。“他叫凱末爾，土耳其軍人，當年用武力推行科學文明的代表人物。他首先用武力取得政權，然後強制同胞接受科學文明，讓新生一代都接受科學教育。甚至，他不允許新生兒起帶有反智色彩的名字，不允許同胞穿傳統意義的衣服，用武力把舊時代強行切割掉。”

弟島上有個土耳其族聚居地，千夫長沙欣就來自那裡，蘇吉拉納對這個民族不算陌生，但不知道他們還有這樣的祖先。“那肯定有不少人反對他。”

“是的，傳統勢力仇恨他。但是凱末爾靠軍權推行現代化，做得很成功。他死後近一個世紀，土耳其都保持著科學文明，直到野蠻時代降臨全球。喏，這位古人與他的貢獻差不多。”斯帕恩把蘇吉拉納帶到另一幅畫像前，裡面是個黃種人，同樣一身戎裝。

“他也是軍官？”

“不，他是國王。古代日本國第122代天皇睦仁，在位時稱明治天皇。他也靠權力在本國推行科學化，建立起古代東亞第一個享有科學文明的國家。”

“把他們的像掛在這裡，是因爲他們算是你們的異教先驅？”

“一部分會員是有這個想法。”斯帕恩沉默片刻，他還不想對外人談起組織內部的分歧。“佔領一片地方，用武力強制當地人民接受科學，擺脫愚昧，想想都令人激動。所以，稽察隊天天搜捕我們，也並沒有搞錯。呵呵。好吧，再看看我們的思想前輩。”

接下來，斯帕恩把蘇吉拉納帶到一幅畫像前。他是個溫溫而雅的白人，略有兔脣，穿著科學時代之前的服裝。“這位叫馬爾薩斯，在科學時代前夜，他總結出矇昧時代的人口發展規律。由於出生無節制，人口增長速度總是快於生活資料的生產速度，這便是饑饉、戰爭和疾病的最終原因。”

人口是饑饉、戰爭和疾病的最終原因？這個觀點我聽過，在哪裡，是在哪裡？沒等蘇吉拉納回憶起來，斯帕恩繼續講道：“可惜他沒看到科學的潛力。在科學時代，生活資料的增長速度最終超過人口增長，才讓每個人都富裕起來。”

對！那是旋風講的。他抄沒過奧德里奇的違禁古書，據說上面講的就是這些道理。

然後，他們又來到一個留著大鬍子的白人面前。“這位叫馬克思，他說過，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這是新科學的重要源泉。”

斯帕恩又把他帶到另一個學者畫像前。“這位叫索羅金，科學時代早期他生活在俄羅斯。索羅金把人類所有文明分成兩類，一類是科學文明，以事實爲基礎，尊重理性，允許人們質疑、討論、探索，並在這個過程中認識環境，改造環境。另一類是其它所有文明……”

說到這裡，斯帕恩朝著窗外隨便指了指。“他們都用神話描述世界，都要設置不許質疑的教義。然而現實千變萬化，爲了讓思想凝固不變，他們只能用一個謊言掩蓋另一個謊言，最終讓信徒越來越無知。所以，我們把他們統稱爲反智分子！”

“蓋婭真理教就是第二類文明？”

“它是第二類文明的集大成者。實際上，稱它們爲文明只是客氣話。科學產生之前沒有文明，只有程度不同的野蠻。”

“所有科學的對立面都是野蠻？”這話敲打著蘇吉拉納的自尊。他活了快三十歲，難道仍然是野蠻人？

“可以這樣理解！”斯帕恩在嘴邊豎起一個指頭。“不過當著外面那些人，我們不會這樣講。在魔都這裡，我們需要和平共處。”

下一個畫像裡面也是位白人。“他叫華生，行爲科學創始人，我們的科學體系就建立在行爲科學基礎上。華生髮現了最基礎的行爲規律。他曾經說過，給他一打嬰兒，就可以把他們塑造成律師、醫生、政客、或者強盜、土匪。”

“他實現這個目標了嗎？”蘇吉拉納並不覺得華生這個理想很文明。

“沒有，原因很簡單，要實現他說的那個目標，行爲科學家要掌握強大的社會資源。要有財政，有軍隊，有警察，有學校。華生作爲一個學者，最多隻能著書立說。”

“而你們要實現它？”

“如果有一個小社會能讓我們這樣做，爲什麼不呢？當然，我們不會培養強盜和土匪，只培養仁人志士、英雄豪傑、能工巧匠。”

斯帕恩又把蘇吉拉納帶到另一排畫像前，這纔是科學家園歷史上的英雄。“瞧，吳興川，漢族人，科學家園最初創辦人。遭遇蓋婭真理教鎮壓後，把它轉成秘密行動團體。”

吳興川畫像旁是一個黃種女士。“這是松本聰香，麻原彰晃的四女兒。她從小見證父親的罪惡，文明淪陷後便成爲科學家園的領袖之一。

“麻原彰晃的女兒？那不就是亞聖的妹妹？”

蘇吉拉納還不是科學人，斯帕恩對他習慣使用的敬語並不在意。“是的，松本麗華是她姐姐，教會完全把這個人從歷史中抹掉。”

接下來那幅畫像上，一個富態的中年男人笑容可掬。他是馬來人與非洲黑人的混血兒，身上居然還穿著官服。

“這位是馬倫巴，真理紀元698年出任馬達加斯加大教區總督，也是我們第29任會長。到現在，稽察總隊應該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當然，他們知道也無所謂，他都去世三百年了。”

蘇吉拉納心中暗歎，大教區總督？這應該是科學家園潛伏者謀取的最高位置吧。

“利用公開職權，他把那個島變成科學復興基地。重要的是，我們在他帶領下完成了科學體系大轉變，史稱馬倫巴大轉型。嚴格說來，今天的科學家園是建立在他指明的方向上。”

這一趟蘇吉拉納收穫甚豐，他又對這幢房子產生了興趣。“這就是你們的道場嗎？”

“道場？”

“是啊，類似廟宇、教堂那些建築？”

在魔都裡，蘇吉拉納不止一次地看到去世的佛教徒在簡陋的廟宇裡舉行葬禮，年輕的基督教徒在教堂裡舉行婚禮。在外部世界，薩蒂揚更是社會活動中心。父親抱著嬰兒到那裡請教士取名，接受他們的祝福。兒童在廣場上嬉戲，逢年過節，巡遊的戲班子和馬戲團會在那裡演出。青年男女在那裡相遇相愛，在裡面舉行婚禮。

遇到災難時，薩蒂揚是救災的粥廠。難民可以在廣場上搭帳篷暫度一時。赤貧的父母可以在半夜把孩子放到育嬰箱，由教會撫養。教士們不論品級，都要在規定時間出現在薩蒂揚那裡，走到民衆當中和他們打招呼，互致問候，解答生活難題。即使圖普這樣混日子的教士，屆時也不得不在薩蒂揚中走一走場面。

直到遺體在教士誦經聲中下葬，一名蓋婭真理教徒從生到死都和這些道場打交道。蘇吉拉納自然認爲，科學也會有自己的道場。

科學有過嗎？答案顯而易見。

“對呀，一處科學的道場！”斯帕恩雙手拍了一下對方的雙肩。“你說得太好了。”

蘇吉拉納莫名其妙。“那麼，這就是科學的道場？”

“不，科學從來沒有過道場。”斯帕恩指著廢除的城市。“歷史資料中從沒有顯示，科學人曾經在社區裡建過道場。我在那裡考察過很久，研究各個建築的作用，也沒發現類似科學教堂這類建築。”

“也就是說，科學不需要建道場？”

“不需要？不不，當然需要，太需要了。當年的科學遠離大衆，閉門造車，他們毀就毀在這上面。以後的科學不會這樣了！”

想當年邪教爲了發展信徒，可以走街過巷，登門到戶。他們會陪伴一名孤獨的老人，或者把失意青年帶到家裡過旬末，直到在溫情中讓他們接受教義。就這樣，科學精英躲在像牙塔裡閉門造車的時候，反科學已經成爲波瀾壯闊的羣衆運動。

“下次我們不會再犯這個錯誤。”

蘇吉拉納終於聽懂了答案，但是科學還能有下次？下次會在哪裡復興？就在這片廢墟里？這裡連孩子都沒有幾個。

“老師，這人是誰？”一個清脆的女聲從他們身後響起。蘇吉拉納回身一看，門口出現一個十八九歲的白人女孩。他不認識這個人，對方卻死死地盯著他。幾秒鐘後，姑娘的喉嚨裡暴發出淒厲的尖叫。

“魔鬼！殺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