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前最後一次朝會, 在東堂。
祖皇帝時,天子便常於東堂朔望聽政,永貞九年,東堂發生過一次範圍不大的密謀政變, 雖很快平息下去,然這足以在天子心中留下陰霾, 遂仍移太極殿正殿舉行廷議。
自先帝始, 才又漸漸恢復這一舊制。
英奴前幾日終於等到成去非的《時議書》,當真是文如其人, 格調高古, 文風質樸無華, 雖縱橫捭闔,然結構絕不鬆散, 有的放矢,闢理深刻,成去非這些年的政論文,他是一篇不落地讀完了, 此篇可謂集大成者,思維縝密, 佈局精妙,盡顯大家之風。
今日主題, 自然也就是評尚書令奏事了。
八坐丞郎、令僕尚書等一衆四品以上官員,基本都到齊,分坐兩邊。
諸臣禮畢, 英奴掃視一圈,淡淡開了口:“前日,尚書令給朕上了道摺子,言土斷等事,以解西北之困,朕看了,有所感觸,西北邊患,由來已久,是懸在建康頭上的一把利刃吶!”
言罷示意內侍官捧了摺子,立於御前,平平穩穩讀了起來。
坐中諸臣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見識成去非的文章,更有烏衣巷衆人早先得了口風,此刻面上都還沉靜,英奴從容看著衆人,他們這些人,心思各異,肚子裡早不知釀著什麼風暴,便耐心等著誰來打頭陣。
摺子越讀到最後,衆人便越能咂摸清成去非的意圖,終開始竊竊私語,低議起來。
待內侍官那尖亮的嗓音收了尾,坐間一片寂寂,衆人都仰望著上頭的天子,英奴也不說話,同大臣們默然對峙著。
總得有人來打破僵局。
中書令張蘊持笏道:“我朝承顛覆之運,起喪亂之後,人士流離,考詳無地,故立九品之制,蓋以論人才優劣,非爲士族高卑,今宜一擬古制,以土斷定,增府庫之資,尚書令所言不虛。”
一側顧曙接道:“今上,土斷之計,依當下情勢,勢在必行,如今,即便是四境晏如,烽燧不舉,且倉廩虛耗,帑藏空匱,一旦王師歲動,日用不給,安能外御異族?上則府庫殫之,下則民力窮悴,日久必生禍端。”
看來還都是明白人,英奴不無滿意地四下看了看,當初祖皇帝江東草創,豪族併兼,不得已睜隻眼閉隻眼罷了,如今府庫空虛,民無定本,傷治爲深,活水才能養魚,世家們倘真明白這個道理,就不該阻攔土斷。
這邊尚書八座都在,依次排開就在成去非身後,舉目望去,清一水的少壯派,那一頭則是一衆三朝老臣,其中幾人已然行將就木的模樣,不過是年輕人的未來罷了。
“君子當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老臣且問尚書令一句,可知天命爲何?”顫巍巍出來說話的是左光祿大夫,也就是故去太尉溫濟之的從兄溫興。
溫興較太尉還要大上數歲,氣色仍佳,兩頰紅潤,聽聞是服了韋公所贈仙丹之故,他是正經二品大員,如今朝廷三公空懸,他同右光祿大夫虞仲素便可謂是元老中的元老,縱服用再多的仙丹,眼神卻仍含著不可逆轉的蒼然與衰老。
老臣們擅長不動聲色,以理服人,衆人知道一場辯論不可避免,便都正襟危坐,看成去非如何應戰。
“天者,萬物之父也。父之命,子不敢逆,君之言,臣不敢違。故違君之言,臣不順也,逆父之命,子不孝也,不順不孝者,人得而刑之,順且孝者,人得而賞之。”成去非迎面而上,沉著應對,知道溫興的話頭要往哪裡引,且順其意。
果真,溫興又問:“那麼,爲士何如?”
“士者,事天以順,交人以謹,不敢失隕而已矣。”
溫興一笑:“善哉,爲士者亦事天乎?誠如尚書令所言,違天之命,天得而刑之,順天之命者,天得而賞之。尚書令可知何謂違天之命?”說罷望了望衆人,目光殷殷:
“衆位同僚,可知何謂違天之命?”
只見他笑嘆看向成去非:“天使汝貧,而汝強通之,天使汝愚,而汝強智之,如是者,必得天刑。”
此話先發制人,已經把他成去非定性爲天之罪人,溫興的老道處正在於自“天命”發端,讓他成去非挖坑把自己埋了,
英奴沉沉注視著成去非,只聽溫興身邊的虞仲素悠然道:“富貴貧賤,天之分也,古之天地無異於今,古之萬物無異於今,古之性情無異於今,天地不易也,日月無變也,萬物自如也,性情如故也,道何爲而獨變哉?”
“兩位大人此言差矣,”虞歸塵的聲音響起,衆人難免意外,不禁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以齊黎民,土斷丈量土地,清查戶籍,正是利出一孔,爲的是富國強兵之用,這纔是天之命。”
朝廷的命脈維繫於人頭稅和田賦,這個理,無人不察,虞歸塵面上仍是和煦,一番話卻擲地有聲。
“大尚書言強兵,意在武盛,豈不知歷朝歷代文盛則武衰,武盛則生靈塗炭,豐功偉業同禮崩樂壞不過一物兩極也,如果一朝武將輩出,實乃黎民不幸也!”
虞歸塵一語既了,立刻有人針鋒相對,顧曙見狀緊隨而出: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邊關之患,系朝廷生死存亡,諸君難道忘了前朝舊事?何人又謂強兵只圖開疆拓土,而非穩江山社稷?祖皇帝何等天縱英武,倘不是天不假年,定可蕩平胡虜,一掃四海!諸君當勠力同心,爲天子分憂,解西北之困,何來阻塞之辭?”
顧曙亦能作此等豪邁語,倒讓英奴刮目相看,聯想當日朝堂之上他曾力阻大將軍毀禁軍之制一幕,似有所感,忽忽若有所得。
倒是顧勉甚爲不滿,想丟個眼色給阿灰,無奈阿灰只端坐如常,似無感覺。顧曙其實自有察覺,佯作不知而已,避開那目光,猶自專注望著前頭的成去非。
既搬出了祖皇帝,又言前朝頽隳之禍,四座一時寂寂,成去非方緩緩道:“諸位大人,贊成也罷,心有存疑也罷,無不都是爲社稷著想,剛顧大人說前朝覆亡之事,我只想問諸君,倘有一日,賊寇瀕臨石頭城下,諸君會作何舉?”
他雖無咄咄逼人之勢,卻終究算是突然發難。
很快,角落裡傳來一句:“尚書令忘乎長江天險?賊寇難破城矣!”
成去非心底冷嗤,丟城失地,恐怕第一能想到只是這層了,便雲淡風輕道:
“我替諸位想好了三條路,上策,退江南以自保,偏安一隅,割據諸侯;中策,隱居南山,攜帶家財,做個富家翁;下策,投江投海,以身殉國,留千古之令名。”
言及此,泠泠然注視著眼前衆人,朝臣們面色一凜,多少有些不自在。成去非有意頓了片刻,繼而一字一頓道:
“王業不偏安,正是我朝天命。”
這話聽得英奴心頭微震,此言絕不是不痛不癢的閒話,一時也爲他那大丈夫之志而感慨,面上卻溫溫一笑:
“想那先秦百家爭鳴亦不過如此,聖人尚且可以坐而論道,事情不辨不明,土斷既事關國體,就得務必成文,衆卿各行其職,朕也好放心。”
天子之意,顯而易見。
下朝的路,格外漫長,人羣裡,虞歸塵的目光遠遠投過來,成去非仍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情緒難辨,只張蘊在其身側似是相詢著什麼,而身後朝臣們三五成羣仍在私議著。虞歸塵緩緩在後面走著,和阿灰並行。
今日東堂衆人反應,他並不意外,太傅在世時成去非便有此心,如今不過水到渠成罷了。這一事的前因後果,虞歸塵清楚得很,知道他已等了許久,自己也曾和叔父有所提及,叔父只說年輕人步子邁得急不是好事,眼神裡閃著質疑。
兩人各自回了府,一直到用了晚飯,成府遣人來請虞歸塵過去。虞歸塵換了衣裳,正繫著大氅,父親忽從書房中走出。
“伯淵找你過去?”虞仲素聲音清透,“我知道你二人交好,所以行事更要有分寸,事有輕重緩急,你要有數。”
父親似乎已全然忘了今日廟堂上父子兩人的爭鋒,虞歸塵聽出話裡的暗示,微微一笑應聲去了。
這邊成去非換了衣裳,看了半日的書,雙目不覺有些發澀,飲了盞決明子茶便起身打算出府,去迎靜齋。他倆人許久不曾挑燈夜行,臨近小年,街上熱鬧,倒方便體察民情。
剛過遊廊,就見一點燈光浮浮沉沉近了,正是琬寧從樵風園歸來,成去非料想她此刻見了自己,不知該是何等羞赧。果不其然,待琬寧看清迎面而來的人是他,心底只亂跳,口齒也跟著不清了,胡亂欠了欠身算是見禮。
“你見著我,跟見厲鬼似的。”他此時瞧她低眉朦朧的樣子,心裡倒是一動,便問她:
“你可有什麼想要的?”
琬寧被他問的莫名,不禁微微擡首徵詢地看著他,成去非腦中忽想到一樣東西來,遂道:
“你既怕我,我倒給你想了個法,等我回來。”
這話就更怪了,琬寧抿脣欲言又止,心底好奇又不乏隱隱的期盼,他在讓她等著他,琬寧只覺那話實在是動聽極了,腦中昏昏想著,便是等上一輩子,她也是願意的。
等他擡腳離開,琬寧才擡眸目送著那襲身影漸漸融進一片暗影中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溫興那話是借司馬光之言,意思是你窮你活該……
虞歸塵兼吏部尚書的職,吏部尚書爲六部尚書之首,又被尊稱爲大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