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寧心底一驚,霍然起身,眼前竟只是個十歲左右的男童,正上上下下打量著自己。他年紀雖幼,一張臉清透如玉,儼然成人的姿態,看得人心發慌。
待心神初定,琬寧腦中復歸清明,看他裝扮,像是主人,心下猜測這怕是那位小公子,只是不敢確定,一時只覷瞧著他,把手中書重新放置了。
“姑娘你能看出這是《通典》下冊,那麼,你看過上冊?”成去之緩緩問,言辭間雖客氣,語氣卻老成有序。
琬寧情急之下扯不出謊,點頭後方有些後悔。
倒是成去之,不緊不慢問起話:“姑娘竟讀過《通典》上冊?這書的上冊,據聞早在戰亂中丟失了。”
上冊本在阮府的藏書樓,不過如今這麼說,也算是真的消失了,琬寧心底一陣攪騰,眉眼處早籠了一層哀愁。
成去之自然看在眼中,猜是不是觸及她傷心往事,便收了口,不再逼問。想她也許機緣巧合讀到了,亦不足爲奇,待日後有機會再問也不遲,這麼想著,道了一句:“無心一問,姑娘不想說便不說。”
這話一出,琬寧心又軟了,好似自己虧欠,掙扎了片刻,勉強低語:“如果公子想看,我可以一默。”
本來此事就算過去,去之也沒打算細問,不料琬寧這麼一說,疑心便上來了。這姑娘看著也不大,比自己年長幾歲罷了,看過《通典》本已稀奇,此刻又說可以一默,那定是熟稔於心,反覆誦讀過的,不是說殿下的伴讀籍籍無名麼?普通人家,哪裡會有這等藏書?!
去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琬寧,絲毫沒留意成去非從外頭進來,還是琬寧餘光一瞥,似有所感,四下一顧,瞧見了成去非,通身居家打扮,淡青色的廣袖袍子,腰間束一條玉帶,兩足卻仍穿著胡靴,而不是像一般江左子弟那般,喜著木屐。
想必是爲行事更爲方便利落吧,琬寧目送他穿過內院一路往書房去,待收回目光,才發覺成去之一直看著自己,刷地紅了臉,彷彿被人撞破什麼秘密似的。
頃刻間,成去非已自書房而出,他其實早瞧見去之同琬寧兩人立在園子裡,下人也早來告知殿下拜佛一事。不等自己走近,但見琬寧正朝去之略略讓了禮,擡首間卻往自己這頭望了一眼,繼而迅速出了園子。
“兄長,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去之終於看到了他,稍稍有些意外。
成去非便駐足片刻:“我送些文書回來,你方纔是同賀姑娘說話?”
“是的,兄長,方纔賀姑娘問府上《通典》是否只有下冊,真奇怪,她居然能認出來,而且,賀姑娘說她可以一默上冊,您看,就是一個世家子弟,也不見得能默下整本經書,更何況還是前朝遺失的孤本。”去之嘴角輕輕一牽,藏著疑慮。
那本《通典》就在一旁躺著,成去非目光落在上頭,流轉不定。上冊的下落,他是知道的。甚至那本上冊的真跡,他也親眼目睹過。父親從阮府借閱過此書,就是拿這下冊作爲交換,兩家曾短暫輪替,彼此抄了副本,復物歸原主。
而去之剛纔的一番話,是真讓他意外了。
她的身份不是蔣家的表小姐麼?鎮江的一處小戶人家。成去非並未點破此點,去之年紀尚幼,府上許多書籍還不曾細讀,不知道這件事箇中緣由實屬正常,便打了個圓場過去,他還有要事要忙,趕著出去。
門口,趙器正在輕撫著馬匹,見成去非出來,朝趕車的小廝丟了個眼色,小廝立馬正襟危坐,持緊了繮繩,準備出發。
成去非打簾上了車,腦中還盤旋著此事,趙器在他對面坐著,只無聲垂首,安然不動。
車子剛進十全街,就驟然一停,只聽馬兒長長一聲嘶鳴,趙器險些栽到成去非身上,登時掀了簾子,皺眉瞪著小廝:“這麼冒失?閃傷公子可如何是好?”
小廝滿臉的委屈,自然不敢說什麼,手指了指前方,趙器順勢望去,前頭人影四下亂竄,尖叫一氣,不知發生了什麼。
好端端的街市,此刻一片雞飛狗跳,百姓一臉惶急,沒頭蒼蠅般四下裡衝撞著,趙器心下納罕,忽聽見前頭傳來一陣狗吠,正側目仔細辨認,只覺那聲音時近時遠,索性跳下馬車,信步朝前走了兩步。
可惜人影惶惶,交錯掩蓋著,他看不清前頭實況,猶豫著是否向前打探,但聽一聲淒厲慘叫自人羣中發出,很快,一聲接著一聲,簡直不忍卒聽。
駕車的小廝因位置高些,大略看清了狀況,臉色煞白,顫顫望向趙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趙器疑心是不是遇著瘋狗了,所以人們慌亂,便一個縱身又躍上馬車,撐著身子往前探望,這一看,也不由變了臉色!
前方果真有一條猛犬正在撕咬著什麼!
再定睛仔細辨認,那地上痛苦哀嚎的正是名男子,整個人在惡犬的攻擊下扭曲得厲害,周圍沒人敢近身,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即將命喪犬口!
趙器心中一緊,正欲出手,卻見前頭忽閃出一襲身影,只見那人斷喝一聲就撲了上去,呀呀大叫著,手起刀落,血光四濺噴得到處都是,那狗頭咕嚕嚕一下滾出好遠,淋淋漓漓的血跡也跟著拉扯出一條線。
好身手,當機立斷!趙器暗自長舒一口氣,這才瞧清那人模樣,一身油亮亮的,臉大脖粗,分明屠夫模樣,他手中那把砍骨刀還兀自啪啪滴著血,兩邊忽就圍上了四五人!
其中兩人身形彪悍,一把便扭住了屠夫,面目萬分猙獰:“好小子!居然還想逞英雄!你就是十條命也抵不了那一條狗!”
“我呸!”屠夫竟是個倔驢子脾性,蠻勁異常大,一反手便把兩人推了個踉踉蹌蹌坐到地上去了,圍觀的人羣不免發出一兩聲笑,但見著幾人面色陰狠,便又都噤了聲。
這邊又有一人站了出來,抱肩而立,冷冷瞧著他:“你可知這是什麼人的狗?”說罷,一側早有人把那狗頭撿了來遞到眼前。
煙乎乎的狗頭腦漿並著血腥,看得人作嘔,悠悠晃盪在眼前。
“這是當今大將軍最鍾愛的蒼猊,你全家性命賠上,恐怕也不行。”這人不疾不徐說完,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漠然看了看四下,地上那被撕咬之人還在哼哼□□著,他慢慢走了過去,擡腳在其臉上不慌不忙一壁搓揉,一壁冷冰冰道:
“你們誰也活不了,因爲蒼猊已經死了,你們,都得給它陪葬。”
這一幕,成去非看得清清楚楚,大將軍酷愛狩獵,府上有十大名犬,蒼猊正處之首。大將軍府上的家奴向來飛揚跋扈慣了,無聊時候,便會把獵犬放到街上來,驚擾四方,百姓官府皆對其毫無辦法,這事,恐怕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趙器早看得怒火中燒,不禁看了看成去非,他家大公子面上毫無波瀾,自己也只得強忍著。
此間,不過一瞬的事,天色忽整個暗下來,方纔明明還豔陽高照,衆人一聲驚呼,紛紛擡首望天,只見太陽西側邊緣突然出現一道煙影!
成去非仰面看了看,略一思索,明白這是日食的徵兆,此刻正是初虧,再看衆人,很顯然,已引起騷亂。
眼下正是良機,成去非朝趙器微微示意,趙器立馬領會,趁衆人發怔的檔,上前一把拽過那屠夫疾步往回走,到了馬車跟前,一把推進去了!
等趙器也上了車,挑了簾子一角,果然,人羣已陷入混亂,百姓再次尖叫著四下逃散,頭頂那一輪紅日上的煙影越來越多,大將軍那幾個家奴陷在人羣中竟也不太能看得清了。
這屠夫驟然被人投進馬車,擡目就瞧見一青年公子正對著自己,一時懵懂,竟語塞不知該說什麼。
“你別怕,我家公子這是要救你。”趙器在一側忙安撫道,屠夫還是一臉茫然,只聽成去非淡淡道了句“仗義每多屠狗輩”,也不知道說的什麼,遂漲紅了臉,問:
“公子您說什麼?”
趙器暗笑,解釋道:“我家公子在誇你人仗義。”
這漢子方纔氣勢洶洶,此刻倒彆扭起來,彷彿聽不得人誇,窘得直搓手,連連道:“讓公子笑話了,讓公子笑話了!”
說罷乾笑兩聲,這才發覺自己手裡仍拎著刀,面上又是一窘,悄悄放到了腳側。
“你家裡還有什麼人?”成去非端坐如常,開始問話。
屠夫一愣,卻也實話說了:“小人還沒娶親,家裡就只有老母妹妹。”
人丁不多,更好辦了。成去非直視著他:“十全街你回不去了,你可明白?”
看這公子說的鄭重,屠夫悶聲點了點頭,也大約猜出自己是闖了大禍,大將軍什麼人他是不清楚,可方纔那個人陰陽怪氣說的那些話,卻隱隱讓他不安,他不能不信。
“那,那,”屠夫本自有豪氣,可轉念想到老母幼妹,頓時覺得矮了半截,念及老母平日教導自己不要衝動,萬不可惹是生非,忽有了絲愧意。自己就是管不住這脾氣!
“我這裡有一事,正適合你,你願意的話,我會著人安置你家人,確保其安全。”成去非目光熠熠,一雙眼睛彷彿又把人拿捏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