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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日子雖立了秋,暑氣仍重。這一日,鄭重算好下朝時(shí)間才往烏衣巷來,不巧路遇疾馳的馬車,也不避行人,一番強(qiáng)闖,驚得兩邊雞飛狗跳,眼看要撞上邊上總角女童,鄭重眼疾手快,一個(gè)錯(cuò)身,竟直躍車上,一把扯住了繮繩,那駿馬忽受了驚直撂蹄子,險(xiǎn)些翻了車駕。

“啪”地一聲清脆,鄭重臉上立刻多了幾道紅印,眼前小廝冷眼瞧著他,傲慢異常:“活膩了?”

這一掌不輕,臉還火辣辣地疼著,鄭重毫不變色,一聲冷笑:“百姓們見識少,不知道避讓,我怕髒了府上車馬。”

“啪”又是清脆一記,小廝睨著眼:“還是一張巧嘴呢,我這打爛了它,看還能不能這麼張狂!”

說著正要揚(yáng)手,車裡頭忽飄出一句話,嗓音懶懶的:“留個(gè)人拉一邊打去,先回府。”

語罷,趕車的下人揚(yáng)起馬鞭噠噠啓程,而鄭重當(dāng)真被那耀武揚(yáng)威的小廝扯到街市熱鬧處,他也不掙,倒想著看這家奴如何囂張。小廝四處瞧了瞧圍觀的百姓,不緊不慢道:

“今天這人驚了烏衣巷顧六公子的車駕,你們說,該不該受些教訓(xùn)?”

“該呀,打呀!”

四周響起起伏的叫好聲,方纔那兩耳光力道不小,鄭重正覺脹疼,忽聽這麼一句,心底突突直跳,顧家六公子他是沒見過的,也並不熟悉,這麼看來,今日還真是無巧不成書了。

正凝神想著,不料又一巴掌直甩臉上,打得鄭重一個(gè)趔趄,幾乎沒站穩(wěn),人羣中忽爆發(fā)出一陣潮涌般的掌聲,鄭重眼冒金星,嘴裡一股鹹腥,暗自罵了句那稀裡糊塗的百姓,衝嘴角抹了一把,果真是出了血。

眼見那小廝又要上來打,鄭重早一把攥了他的胳膊肘,使了七分力氣,便摔得小廝嗷嗷直嚎,那小廝躺地上也不忘發(fā)狠,指著鄭重呲牙咧嘴:

“好小子,也不撒泡尿看看你那窮酸下賤胚子樣兒,惹到烏衣巷頭上來,就是你全家死絕都是輕的……”

罵戰(zhàn)正酣,忽一眼瞧見鄭重身後來人,便立刻閉了嘴,轉(zhuǎn)爲(wèi)一縷訕笑:

“虞公子……”

鄭重回身擡首相看,正是虞歸塵緩緩而來,忙躬身行禮。

虞歸塵看他臉腫著,嘴角還滲著血,又看了看地上小廝,小廝掙扎起不來,是真摔重了,遂半撐著身子:“小人見過虞公子,還望公子體諒小人這腿腳不便。”

“這是怎麼了?”虞歸塵剛問,小廝連忙忍痛搶去話:

“公子不知,這人攔了我家馬車,驚了六公子,小人正教訓(xùn)他呢!”

虞歸塵看看鄭重,問小廝:“你可知他是誰?”

小廝眼波亂竄,仰首打量鄭重,一看就是粗人,煙眼瘦臉的……嘴上卻不敢輕易多言,虞歸塵淡淡道:“這是廷尉署的鄭大人,教訓(xùn)的活,還輪不到你。”

小廝一陣懵然,心底明白虞歸塵這是要替這土包子出頭,遂趕緊賠笑道:“小人眼拙,沒認(rèn)出大人,”說著目光投向了鄭重,“鄭大人,小人給您賠不是了,您定不跟小人這瞎了眼的計(jì)較。”

口風(fēng)轉(zhuǎn)得極快,鄭重瞧他那一臉低伏做小的神情,暗罵一句狗奴才,也不理會他,只對虞歸塵說:

“多謝公子解圍,卑職還要去成府,先告辭了。”

“那就同行吧。”虞歸塵道,鄭重這才知道原來他也要往成府去,遂擦了擦嘴角,臉仍火辣辣一片,整了整衣裳快步跟上。

一路上,虞歸塵並不問緣由,鄭重多少有些奇怪,到了成府,成去非竟還沒回來。虞歸塵便先去探望書倩母子,鄭重一人在聽事裡候著。

一盞熱茶還不曾入口,門口有腳步聲,鄭重忙起身,進(jìn)來的卻是成去之。愣了片刻,認(rèn)出了他才行禮:

“小公子。”

“鄭大人。”成去之象徵性見了禮,儼然主人姿態(tài),鄭重暗自打量幾眼,眼前人氣度明顯和年齡不符,全無孩童的稚嫩,外頭早有傳言,成府小公子異常早慧,今日一見,果然出衆(zhòng)。

氣氛竟有些尷尬,鄭重不知該說點(diǎn)什麼,那茶水也不好再飲。成去之倒正襟危坐,不露半點(diǎn)情緒,只吩咐說:“鄭大人用茶,不必拘禮。”

好在成去非很快回來,兩人都悉悉索索起身,又見虞歸塵緊隨其後,一一落了座,鄭重心下才明白,這兩人都是無需避諱的。

成去非一眼瞧見他那腫起來的臉,喚了一聲門外趙器:“備點(diǎn)活血化瘀的藥。”

“大公子,一點(diǎn)小傷而已。”鄭重連忙欠身,“方山津沉糧一事,屬下已盤問出來了。”

成去非頷首示意他說下去。

“當(dāng)日值勤的都已畏罪自刎,只能問這幾人的上司,也就是直水簡述,本不願(yuàn)說真話,屬下只得用了重刑,終於吐了實(shí)情。”

“人呢?死了?”

“屬下雖用的刑重,倒不至於死人,屬下答應(yīng)了他,招供的話,絕不牽扯他一家老小,”鄭重說得小心,留意著成去非神色,“可今日一早,簡述還是咬舌自盡了。”

室內(nèi)鴉雀無聲,鄭重埋頭說下去:“他這一死,倒更讓屬下確定了供詞真僞。方山津收的稅,除了上交朝廷的,剩下的……”

鄭重似乎在醞釀措辭,在座幾人皆心知肚明,成去非打了個(gè)手勢,鄭重才繼續(xù)道:“錢有很大一部分劃到了顧六公子名下。”說到此,耳畔不禁迴盪起方纔那馬車內(nèi)似有若無的嗓音。

“顧家花銷大,尤其是顧六公子,底下這些人到了時(shí)候錢吃緊,沒到數(shù)目,便打起了官糧的主意。”鄭重從懷中掏了供詞出來,遞給成去非,“本來只想嚇唬嚇唬,沒想到過了火,出了這等大事,這幾人才嚇得畏罪自殺。”

“船稅仍是早先顧公子定的那個(gè)價(jià),除卻明面上的,剩下的還有兩層,一層是那長公子默許的,數(shù)目倒不大,而且只針對富商。另一層,便是顧六公子授意的了,錢不經(jīng)長公子的手。”

供詞很清楚,事情來龍去脈倒也沒出成去非意料之中。船稅降過一次,那時(shí)父親還在世,降稅也是父親的授意,阿灰照辦。不過明降暗升,並不算稀奇。

“勒索官船的事,顧未明知道嗎?”

“據(jù)簡述說,這事早有先例,他們一直專從商船身上揩油,只是以前沒出事,因此無需特殊上報(bào),自行定奪而已。諸如此類,底下只需揣摩好上頭心意便可行事。”

好一個(gè)諸如此類,末了這句解釋才真正觸動了成去非,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事情竟到了這般田地,他顧未明根本不必開口,就有人什麼事都打點(diǎn)好,即便是出了事,也務(wù)必咬死,讓線斷在自己這,絕不肯連累其主家……

成去非心底一股闇火流竄,又覺齒冷可怖,室內(nèi)一時(shí)沉寂下來,無人說話。

直到外頭趙器低聲提醒:“大公子,顧家長公子要見您。”

“去之,你帶鄭大人先回避一下。”成去非動了動身子,這邊示意趙器。

不多會兒,顧曙撩衣進(jìn)來,看見虞歸塵也在,並不意外,彼此讓了禮,便開始直言:

“曙來見尚書令大人,是爲(wèi)官糧沉船一事。”

唯有回稟要事,顧曙纔會刻意換稱呼,虞歸塵緩緩起身,對兩人說道:“我府上還有事,先告辭了。”

“趙器,送虞公子。”成去非吩咐,知道他欲避嫌,雖並無需要,但也不作挽留,仍命趙器送客。

顧曙外相清朗,平日多是和煦姿態(tài),此刻正襟危坐了,倒多出幾分整肅。

“這案子是廷尉署查的,曙只能給提供便宜處,不方便插手,只是聽說死了人,曙是來要屍首的,對其家人也算有個(gè)交代。”

“顧未明私扣關(guān)稅,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成去非反問一句,顧曙眼簾垂下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萎頓。

“是,我知道,和我能做什麼,尚書令恐怕不能感同身受。”話雖是略有不敬,顧曙語氣卻仍如常。成去非自然知道顧府偏重顧六,阿灰心裡難免有齟齬,平日裡看不出什麼,此刻,許是觸動痛處了,他印象中,阿灰是從未失過禮的。

成去非也不深究,繞開這一層,說道:“簡述自盡,想必你也能猜出原委,看著安頓吧。”

等顧曙起身,成去非才提一句:“船稅的事情,等過了這陣,需重議。”

果真任何事都休想糊弄過去,顧曙暗自思忖,口中應(yīng)下來,匆匆去了。

待顧曙一走,成去非亦安排好鄭重也離了府。他一人沉思良久,眼前猶如鋪開一張密網(wǎng),如魑魅魍魎,而他不能就此被困,剝繭抽絲,他得一樣樣來,好比江河淤積了百年的塵沙,清理又怎能是一日之功?

目光無意落到那一排典籍上,驀然想起琬寧,這幾日四兒一天兩次來稟事,既是好轉(zhuǎn),便無甚需要擔(dān)憂的,成去非自然又念及她那句渾話,嘴角不由浮上一絲笑,爲(wèi)她那幾分癡氣,想到這,便換了衣裳往靛花巷去了。

剛進(jìn)院子,就見一抹鵝黃身影兒坐於窗前,那一團(tuán)顏色,跟早春剛抽枝的柳芽般鮮亮嬌嫩。成去非本還有一剎的錯(cuò)覺,再看一眼,確是琬寧,她平日穿的素淨(jìng),今日這打扮自有少女的活潑靈動,多半是婢子爲(wèi)其張羅的,成去非兀自一笑,斂衣上了臺階。

“賀姑娘如今感覺如何?大安了麼?”他乍然出現(xiàn),琬寧只覺一陣難言的驚喜一下涌了上來,紅了臉,緩緩起身見了禮。

這身衣裳果真挑人,愈顯得她眉似春山,眼如秋水,真是大姑娘了。成去非見她仍是嫌清瘦,自有弱柳扶風(fēng)之態(tài),這才體會出虞靜齋那句“一望便知是有情人”的意思。

琬寧只含羞點(diǎn)頭,眼波流轉(zhuǎn)旖旎,才蜻蜓點(diǎn)水般掠過他面龐,復(fù)又垂首,成去非這才發(fā)覺她雙手是背身後的,也不多問,只繼續(xù)道:

“既然病癒,就回府吧。”

也算守信了,成去非折身往外走,吩咐婢子進(jìn)來收拾東西。

四兒剛進(jìn)來,便瞧見琬寧正彎腰往奩盒裡裝什麼東西,仔細(xì)辨認(rèn)兩眼,竟是男子所佩的香包,不過還沒完工罷了。

四兒遂朝園子裡張望一番,會心一笑,這位賀姑娘心之所寄,定是她們大公子了。

而琬寧怔怔注視著手底這物件,心底又覺甜蜜又似帶憂愁,竟不捨得放進(jìn)去,猶豫半日,掏出自己的帕子,仔細(xì)包了起來,一併置於袖間才安心。

出來時(shí),成去非伸手扶她上車,琬寧不敢用力,一顆心就躍在喉間似的,剛借力上去,沒想到袖間東西滑落,她並未看見,只鑽進(jìn)馬車,安安靜靜坐了下來。

成去非俯身替她撿起,只見帕子一角露出那香包半邊,是男子所佩之物,他頓了片刻,仍給裹好,待坐到她面前時(shí)才道:

“賀姑娘的東西。”

琬寧見此物,臉大紅,接過後便緊緊攥在雙手間,一副侷促模樣。成去非面上自是難言的神情,低聲問了句:

“賀姑娘有鐘意的人了?”

如此直白的問話,琬寧更聽得坐立不安,緊抿著脣,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

“倘真有,不用羞於啓齒,府上自會爲(wèi)姑娘出一份力。”成去非不鹹不淡地仍繼續(xù)著,琬寧聞言,張皇擡首,一臉的失措,盡落成去非眼中,他心裡到底是有數(shù),靜靜同她對視,也不避諱。

只聽他低笑一聲:“姑娘的意中人,就在眼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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