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去非轉過身來, 正碰上他出神,自己便先坐了下來。
外頭墨雲翻滾,風狂雨驟,一地落紅, 似乎一下就讓人辨不出時辰了,成去非上下打量了他, 問道:
“淋著了麼?”
吳冷西緩過神來, 忙道:“謝師哥關心,來得趕巧, 不曾淋雨, ”說著看向那句“落入胡塵未斷”, 笑道,“上回來竟沒著意這幅字, 當真是龍躍天門,虎臥鳳閣,冷西敬求墨寶。”
本是偶得斷章,自藏他萬里河山的崢嶸雄心。成去非低笑:“又不是頭一回見, 你想要什麼字?”
“師哥牽掛邊關,也贈我幾字吧。”吳冷西說的認真, 成去非便丟給他一個眼神,吳冷西會意, 先從懷中掏出閔明月的那份遺稿,上次未呈,這回倒可姑且一看。等遞到成去非手中, 才挽了袖子,悠悠研起墨來。
“這是從閔明月家中搜來的,桑榆算是個聰明孩子,給藏了起來,”吳冷西道,“她無意提及之前也有人來找閔明月的遺物,想必官倉裡頭也是知道內情的,閔明月有隨筆記錄的習慣。我擔心有人盯梢桑榆,果不其然,那日夜裡真被人拖去了。”
成去非手底一滯:“人呢?”
“師哥不用擔心,我自然給救了下來,可惜讓那些人跑了。”吳冷西不無遺憾。
成去非沉吟片刻:“既然如此,她原來的家是不能住了。”
“師哥,我把她和閔母安排到我那裡去了,我看她是個勤快姑娘,粗活細活都不在話下,當個使喚丫頭正好,遂擅做主張,把你府上先前遣去的家僕送回來兩個,師哥,您看這樣行麼?”
成去非笑道:“送回來兩個?她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能當雙人用?”
吳冷西也笑:“別小看了她,聽她自己說,有一次閔明月患痢疾,還是她給咬牙背過去的。”
“她倒是不怕風大閃了舌頭,”成去非笑著搖首,吳冷西接言道:“怕也是實情,這姑娘骨頭硬得很,被打得鼻青臉腫幾乎沒了人樣,竟撐著不掉一滴淚,她說了,倘師哥給她家洗刷了冤情,日後願爲師哥上刀山下火海。”
這話更教成去非失笑:“看不出她一身的江湖草莽氣,有恩必報,可敬,可敬。”
吳冷西笑而不語,對桑榆這個粗使丫頭格外滿意,手腳麻利心眼活,又重情義,雖說偶爾聒噪了些,總歸是瑕不掩瑜。
一時四下寂寂,兩人沒了話,良久,成去非放了手底文稿,擡首漫聲道:“天下之福,莫大於無慾,天下之禍,無大於不知足,這麼一個草芥般的小吏,尚且戰戰慄慄,日慎一日,兢兢業業,如霆如雷,卻不知廟堂之上,有多少人不知何爲在其位,謀其政。”
感慨唏噓中自有一絲不易覺察的無奈,吳冷西已研好墨,又替他置放一對紅酸枝鎮尺,無聲看了看他,成去非起身朝幾案走去,挑了管紫毫,那筆尖如錐利如刀,他向來用的最爲順手,遂蘸了飽滿的墨,提筆寫下一句:
情往上郡,心留雁門。
只此八字,帶著他一貫的剛勁鋒芒,一筆筆遠甚這一室燭光,字裡行間浸淫的是他自少年起便不曾冷卻的拿雲心事——雄心自不可摧於弱情,壯圖自不可終於哀志。
這一句,和壁上掛著的那一句,儼然成了當下心境的最佳註腳。
吳冷西只覺一室忽明,目中盡是言無不盡的讚賞。
然而這一筆,也終究是他不能縱情金戈鐵馬的隱隱缺憾,以墨書紙,註定抵不過那四面邊角,抵不過那霜裡羌管,長煙裡的落日不知何時才能再度爲師哥而圓……
吳冷西心底輕嘆,這才提起要事:
“我今日去了碼頭重驗輜重。”
刻意留白處,成去非目光泠然已望向他:
“不能運了,是不是?”
吳冷西迎上他森冷雙眸,默默頷首。
少頃,才道:“綠濛濛一片,鐵鏽生花般,芽子發了老長,味道嗆人難忍,看上去,像是受過水的糧食。”
說著,吳冷西眼珠間或一轉,道:“那日審段文昌時,他提及您去年讓世家捐糧一事,有意穿鑿附會,不過也只是蜻蜓點水,略略說了幾句。”
“他是話裡有話,”成去非沉吟著,“這批輜重,爲數不少,能弄來這般多的爛糧也不是容易事,石頭城官倉少的這幾百萬斛是從常熟那幾個郡縣運來的,”他撫額思忖半日,“把常熟官倉的賬簿拿來,你仔細對賬,每年京畿同底下糧倉的轉運,也是一筆壞賬,正好乘此查清,還有,段文昌既言及去年之事,你到牢裡可再審。”
“他已經不能開口了。”吳冷西頓了頓才道,成去非眉峰一動,吳冷西只好道:“他自己不知從哪私藏了毒酒,徹底讓自己說不了話……”
成去非嘴角扯了扯:“他這是在自保,到底還是惜命。”
吳冷西默想片刻,道:“倘如真像段文昌供詞所說,以往換糧直接變盜糧,那麼這些壞掉的糧食自然還是有出處的。”
這話說的成去非心頭陡然一冷,他本是覺得這些人不該有這麼大的膽子,社稷大本,食足爲先,就是大廈也經不住千蟲蛀,倘真到了不恤君之榮辱,不恤國之臧否,主意打到官倉頭上,那麼,如此行徑,真可謂國之賊了。
“繼續查,往細裡查,往死裡查,段文昌不是說了麼?丟糧不是一回兩回了,何時把家底丟光,就天下太平了。”成去非目中閃過一絲陰鷙,語調卻出奇地平靜。
“就按廷尉署的程序走。”他言簡意賅,兩人目光交匯剎那,吳冷西稍稍有些猶豫,“師哥,往深裡查,會查到哪些人頭上,您要有準備。這案子本身,其實並不是什麼疑案難案,就說今日驗查輜重之事,想必您心中也差不多能猜出幾分,官倉一案的要害處,是查出來,您要如何辦?”
成去非漠然道:“查出實情,上呈天子,國有國法,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吳冷西微微皺眉:“您別忘了,還有‘八議’在那……”
“‘八議’也不能叫該死的不死。”成去非輕描淡寫帶過,“我聽聞你獨創三十六式,你是不是原先便認識石啓?”
忽言及此,更像是鈍刀割肉,吳冷西半日才輕聲道:“是,石啓的剝人皮之技,便是我傳授與他的。”
成去非遂看了他幾眼:“雖說三十六式有奇效,終究是太過陰毒,你要用的謹慎。”
“是,我明白。”吳冷西恭謹應下來,是啊,這般陰毒至斯的法子,怕是折磨死了對方,也該折自己的陽壽了,可要這麼多的陽壽又有何用呢?
想到這,他瞇了瞇眼,似是罩上一層水霧,窸窣起身道:“冷西該告辭了。”
那幅字也早已晾乾,他小心翼翼收起來,置於袖管間,再次道了謝,成去非挽留他:“正是該用晚飯的時辰,用完飯再走吧。”
“不了,木師哥應還在家等我。”吳冷西婉拒,成去非也不強求,踱步跨出門,只覺一股清新之氣撲面而來,頗有幾分涼爽,再擡首間,滿月已遊弋在浮雲之間,天何時放晴的,他兩人竟渾然不知。
等把吳冷西送出橘園,他先去用飯,等折返回來,園子裡變得更爲清亮,月又升高幾分,遊雲散盡,大地盡是片片清輝。
成去非仰面瞧著那輪圓月,忽想起一事來,遂問趙器:“今日是中元節?”
趙器回道:“正是。”
心底卻納罕,大公子向來把日子算得清,哪有忘記時令節日的時候?
卻見成去非似乎仍在踟躕,更是納罕,也不敢多問,只道:“大公子有什麼需要小人做的嗎?”
“你備車,我要去趟青溪。”成去非一壁吩咐,一壁朝木葉閣去了。
幾日下來,琬寧心緒漸平,舌傷亦有好轉,此刻習了半日字,有些倦怠,遂擱筆怔神看著那天上月,許久,方又提了筆,寫下一行昳麗小楷: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筆端殷殷,剛一落筆,就見四兒端著梅子湯進來,小聲衝她道:“大公子來了。”
琬寧正惆悵他山盟雖在,自己卻錦書難託,此刻是想起答應自己的事了麼?一時不免又忐忑又歡喜,等他進來,纔想起案幾上那一行字,只得手忙腳亂拿書掩住了。
這番舉動已落入成去非眼中,便有心逗弄她一句:“君子慎獨,入暗室而不欺,你在做什麼?”
她不敢瞧他,只抿脣淺笑:“可我不是君子。”
說的成去非一怔,原她也是能伶俐應對人的,多少有那麼絲活潑的意味,實在難得。她正是好年華,這樣才顯得那份生機,成去非便道:
“今日是中元節,我帶你去放河燈。人背信則名不達,”話到這裡有了停頓,他早一壁說著一壁悄然踱至書案旁,順手一掀,就看見了那一行字,低低笑了一聲,琬寧這才瞧見他已發覺,面上自然燙起來,見他竟又抽出來拿於手中,想上前阻止,又覺十分難爲情,只聽成去非仍繼續方纔未了的話:
“不能留把柄給阮姑娘,”他端詳著這順眼的小楷,面上終露出一分霽色,“可阮姑娘倒是一堆把柄在我手上。”
也不等她說話,兀自走到她跟前來,只輕輕一託她下顎:“我看看傷好的如何了?”
琬寧終是覺得這個動作太不自在,細聲道了句:“好了,”怕他還要堅持看,忙叉開話,“您真要帶我去麼?”
看她紅著臉癡癡傻傻的模樣,成去非漫不經心應了聲,他正一心兩用著,語氣不覺帶了敷衍的味道,琬寧敏感,神情寥落,在他跟前她早已漸漸學著如何察言觀色,一時竟沒了頭緒。
成去非瞥她一眼:“我正也想探探風俗,剛進來時讓四兒去準備河燈了,你要換衣裳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