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腳下, 牛車往來,剛落過雨,泥濘在所難免。桑榆混在男人們中間,也大聲喊著號子, 鞭聲星星點點,縱使人牛齊力, 半天卻仍不見前進多少。桑榆暗罵幾句, 日頭簡直要把人熱昏了。
這一千文哪裡是那麼好掙的,倒苦了家裡這頭老牛, 瞧它這輩子出的力真是大了去了!桑榆沒頭沒腦盯著牛屁股瞎感慨, 身上的汗早透了衣裳。
陵墓實在壯觀, 桑榆苦著臉,仰頭直瞅那全部用大青白石構(gòu)築的石牌坊, 高高闊闊,上頭浮雕著她看不懂的圖案,恍惚有昇天之感,而四處皆是埋頭苦幹的百姓, 越發(fā)顯得渺小無狀,螻蟻一般。朝廷補修先帝陵, 徵用百姓牛車,建康城的牛車幾乎全部聚集於此了。桑榆生平?jīng)]見過這場面, 一面羨慕那死去的皇帝排場至此,一面想起冤死的閔明月,如今自己只有當男人用, 也來幹這活計好供養(yǎng)老夫人。
收工下山時不留神摔了一跤,尾骨膈得鑽心眼淚直流,桑榆抹了抹臉,咬牙撐到家,只胡亂啃了個饅頭,灌了一大碗井水,顧不上身上又溼又黏的,直接倒牀睡去了。
也不知昏睡多久,恍惚聽見有一陣急急的扣門聲,身子痠疼得起不了身,勉強摸過來衣裳,才披上,“咣噹”一聲,門竟被撞開了!
刺啦一陣,是劃火的聲音,來人高舉白燭,本就不大的屋子照得通亮。一眼掃過,便能看見雙眼仍惺忪的桑榆正一臉茫茫然瞧過來。
“你就是閔桑榆?”問話聲不大,桑榆還不曾清醒,就被來人生拉硬扯拖了出去。她想喊,嘴早被捂得死緊,外頭黝煙,風颳得呼呼直響,桑榆這才靈醒心底大叫不好,很快,一口氣提不上來,自己漸漸失去了知覺。
迷糊間,似是掉進了深井,井水涼到心坎,根本不能忍,桑榆一個激靈,終於醒過來。
不等看清眼前一團煙影爲何,又一盆冷水潑上來,好些進了嘴裡,桑榆險被嗆死,難受得咳了一陣,大喘著氣兒瞪著眼前人。
這幾人見她醒來,爲首的一人便上前捏緊了她下巴:
“你親自去找了烏衣巷大公子?”陰森的語氣直打臉,桑榆是個愣頭青,並不覺得害怕,點了點頭,這人兀自笑了一聲,跟烏鴉似的,桑榆嫌惡地往後掣了掣。
“事情直接往成府捅,怎麼不去告御狀啊!整個江左也沒你膽子肥,”這人忽低了低身子,狠狠盯著桑榆,他實在是醜,眉毛連在一處,三角眼,大嘴巴里還臭烘烘的,桑榆懷疑他是不是剛從糞坑裡爬上來的,再想想那烏衣巷的大公子,辦案的吳公子,不禁撇了瞥嘴。這人見她居然不知死活地不曉得害怕,便只聽吩咐了一句:“拉出去活埋了。”
桑榆立刻猶如遭了雷劈,梗著脖子大吼一聲:“你們敢!”
這邊吼完,那邊腦子轉(zhuǎn)得飛快,嘴裡像倒豆子一般胡扯起來:“我都和大公子說了!如果我不明不白突然沒了,那肯定是被人害了!大公子答應(yīng)我定替我伸冤!你們一個都跑不掉!”
一番話擲地有聲,鏗鏘激昂,不等眼前這幾人反應(yīng),桑榆又大聲叫喚起來:“烏衣巷大公子什麼人你們比我清楚的!他早說了,敢背地裡害無辜人命的,他絕不輕饒!他……他定教你們生不如死!只要大公子鐵了心要殺你們,誰都救不了你們!你們……你們可都想清楚了!”
如此鬼扯一通,桑榆手心裡早沁滿了冷汗,心底直叫不好了不好了,自己怕是真要做個冤死鬼了!大公子就是神仙,此刻也救不了自己啦!沒想到這幾人倒真的停滯了片刻,可惜好景不長,很快,那人冷笑一聲:
“果然是個潑婦一樣的東西,居然還敢威脅,把她給我往深裡埋,看還能不能叫得出!”桑榆隨即殺豬般嚎叫起來,拼了全身蠻勁發(fā)瘋,無奈到底抵不過大男人的力氣,被結(jié)結(jié)實實捆了往硬車板上一扔,撞得她忍不住罵天罵地的,這些人恨她聒噪不堪,不知從哪尋來塊髒布,堵死了她的嘴,便消失在了濃墨般的夜色之中……
修陵的各項支出報表,送到尚書檯時,諸人皆在。這事是大司農(nóng)全權(quán)負責,顧曙只象徵性看了看,便批了硃紅。待整理好,想了想,還是又翻開來仔細瞧了一遍:三萬輛牛車,一戶兩千文,這便是六千萬的開支;石頭是從靈璧運來的,這一路開銷也小不了;再加上花草樹木等,算起來確實不菲。
不過此時臺閣之中,正在暢議的是考課法一事。
前一陣,遣去揚州各郡的八部從事們陸續(xù)回來奏事,各郡縣推行土斷力度不一,大有渾水摸魚者敷衍了事,更有甚者,有意拿過鹹過辣食物“款待”建康派來的從事,明恭暗倨。而各級有司專管戶籍的官吏,從事們勘察時,官吏們要麼告假,要麼則借府衙重新修葺之名,雲(yún)各類檔案不慎丟失搪塞過去。又有幾處,從事一到,府衙竟莫名失火,從事自然無處下手,這些一一細稟給成去非時,六部尚書也都在,彼此心知肚明,倘都是石啓那樣的人物,土斷一事,怕是一年下來,便能清查徹底。
成去非早有心整頓吏治,藉此名由再恰當不過,先由虞歸塵草擬了《百官考課法》,共六十條例,自己斟酌考量,又給加上十二條,共計七十二條。
“八部從事們稟話時,你們都在場,上至中樞大州,下至郡縣鄉(xiāng)里,有多少相互吹捧不務(wù)實際的,想必你們也大略知曉了些,朝廷用人,不應(yīng)唯名而已,名如畫地作餅,可看不可食。”成去非掃了一眼衆(zhòng)尚書,不疾不徐定了調(diào)子。
“官才用人,國之柄也,故銓衡專於臺閣,而如今,自州郡中正品度官才以來,分敘參錯,各失其要,以致機權(quán)多門。”他這幾句言簡意賅點明瞭問題癥結(jié)所在,矛頭不過指的是九品中正制。
幾大尚書,及後頭的尚書郎們,一時間也無人插話,只靜靜聆訓(xùn)。暗地裡卻不免諸多臆測,彼此間碰了碰目光,復(fù)又齊刷刷望著他。
“如今政令出了尚書檯,便是另一副樣子,令人心憂,政令是死的,人是活的,究其本源,仍在用人上頭,臺閣當總攬全局,中正同官長各持一方,互不相通,說了算的只能是綜合兩方考覈結(jié)果的臺閣,諸位以爲呢?”
話說到此,意圖已十分明顯,朝廷三公虛懸,政令大權(quán)在錄尚書事的那三位手裡,每有朝廷公文,必需三位參錄大員一一按職位高低署名,這才能形成實際號令下達各州郡有司。尚書令這是要奪中正考課權(quán)歸吏部吶,無形之中自集權(quán)於尚書檯……
顧曙接言道:“理應(yīng)各帥其分,臺閣總之,如其所簡,或有參錯,則其責負自在有司。官長所第,中正輩擬,比隨次率而用之,如其不稱,責負在外。這樣一來,內(nèi)外相參,得失有所,互相形檢,孰能相飾?”
見尚書僕射大人這般往細裡闡釋,把尚書令的意思挑得一清二楚,衆(zhòng)人的目光互相碰撞打量了一番,方紛紛表了態(tài),尚書令面上雖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但向來語透三分寒,卻是他們無比熟悉的。
這個議題不過是在尚書檯裡先過場,他日東堂之上纔是要緊處,元老們還都在,考課法在祖皇帝年間不是沒提過,不了了之,如今尚書令重提,能不能真的付諸行動,還要看幾位錄尚書事重臣的意思,即便過了那一關(guān),是不是也會像土斷一事這般,半途遇不完的掣肘,誰好說呢?
尚書令自是喜唯纔是舉,不計門第之分,終究是一廂情願的事。
衆(zhòng)人腦中早轉(zhuǎn)了幾圈,嘴上大而化之迴應(yīng)了幾句,正說著,見宮人們魚貫而入,送來西瓜等去暑之物,便由虞歸塵帶頭分下去,一時間邊議邊用,倒也顯出幾分融融之氣。
末了,又聽成去非議及當下送迎之風,府衙各樣繁文縟節(jié)等事宜,明白他意在簡化,衆(zhòng)人仍是不好說什麼,他是句句落在實處,正是江左子弟所不齒的俗政,正都兀自遐思著,忽聽顧曙笑道:
“尚書令恆無閒泰,不亦勞乎?”
“諸君以道德恢弘、風流相尚,執(zhí)鄙吝者非我而誰?”成去非聲音裡已透出一絲肅冷,顧曙同虞歸塵相視一笑,便開始淨手,準備離閣。
三人照例同行,並未繼續(xù)方纔話題,倘真按成去非所言,那麼虞歸塵這個大尚書的權(quán)力自然持重不少,身兼揚州大中正的正是虞仲素,這個議案,怕在他那裡自然容易過些,顧曙似有若無往虞歸塵身上掠了過去,就勢投向西山那片快要散盡的霞光之上,正想提及後一日的乞巧宴,卻聽成去非道:
“各州郡每一季呈給大司農(nóng)的月旦錢穀薄子,你也該看一看,中樞的庫存,要心中有數(shù),”說著,有意頓了下,“下頭的賬未必也就清楚了,你上回提的制課調(diào),我看就可行,你遞個摺子,陳言其中利弊,把道理講清楚,上頭自會應(yīng)允。你是度支尚書,豈能只掌軍國大計?天下記計賬、戶籍、公私田宅、租調(diào)等事宜,你要多多費心纔是。”
顧曙很快聽出弦外之音,心底暗歎,笑應(yīng)道:“有些還真不是我分內(nèi)之事。”
成去非也自然知道他不想得罪大司農(nóng)溫儀,哼笑一聲:“你覺得溫大人還能算得清那一筆筆亂賬麼?”
一時也沒定下準頭,眼見出了御道,顧曙便換了話題,衝兩人笑道:“後日曙在家中恭候二位,請。”
說著三人彼此讓禮,各自登車回府。
作者有話要說: 1、大公子提及考課法,意在一箭雙鵰,一爲整頓吏治,二爲集權(quán)於尚書檯。他年輕,只靠鐘山政變還達不到他父親的威望程度,畢竟成若敖有赫赫軍功在身。眼下幾位老臣在,輪不到他來錄尚書事,所以他在選人用人上,要想法子加重吏部的權(quán)力,而吏部尚書正是虞歸塵,虞歸塵的父親又是主持清議的揚州大中正,所以虞仲素不會阻攔,大公子正好利用了此點。
2、顧曙對成去非那番話的解釋就是,分工明確,各司其職,畢竟大環(huán)境是九品中正制,大公子也沒辦法撼動,只能最大程度上限制。
3、最後大公子的提議,意在削大司農(nóng)之權(quán)。國家財政管理這一塊很龐雜,關(guān)係社稷,大司農(nóng)和度支尚書本並存,但大公子對現(xiàn)任大司農(nóng)並不滿意,認爲他不堪勝任,所以要不動聲色把大司農(nóng)的權(quán)力轉(zhuǎn)移到顧曙身上,不管是顧曙,還是虞歸塵,他們終究是尚書檯的官,總長官是成去非這個尚書令。大致就是這麼個思路。
給大家解釋下,主要想讓筒子們知道大公子是如何一步步集權(quán)的,在三公和錄尚書事之間突圍,當然,除此,軍國大政此處不表,日後提及,大公子自當超過當初他父親的威望,實現(xiàn)真正的江左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