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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琬寧走過去見禮,把衣裳悄悄給放好, 偏著頭看了看那乳酪, 多少覺得稀罕, 成去非笑問:“要嚐嚐麼?”

這乳酪本是胡食,江左甚愛之。琬寧模糊記得年幼時曾品嚐過,卻早已記不得味道,當時只覺腹裡並不是很舒適,遂抿脣短促笑了一下:“謝大公子美意, 只是我吃不太下, ”說著見他打了手勢,便到他身旁坐下了。

“不知這酪是如何做出來的?”琬寧好奇問, “大公子吃得慣麼?”

成去非捏起一塊, 置於她眼前:“據說頗爲繁複,我也不是太清楚,不過自有一股奶香之氣,你嗅一嗅,看是不是?”

他又靠近她幾分,琬寧垂首湊過去聞了聞, 仍不太習慣, 點頭笑答:“的確有, 不過我還是喜聞花香。”

“世間香無數,各有天地,你帳中的香不喜歡麼?”成去非揚眉看著她,琬寧想了想, 道,“之前用的是四兒做的,不過用的常見香草,後來杳娘給換掉了,她說裡頭是以丁香、沉香、及檀香、麝香等各一兩,甲香三兩,細研成屑,取鵝梨汁蒸乾焚之而成,雖繁瑣了些,但味道很宜人。”

成去非聽她如數家珍,記得這樣清,思想她畢竟閨閣中人,喜愛這些也無可厚非,遂道:“更有薰燃之香,塗傅之香,印篆之香,醫用之香,藏書之香,”說著略作停頓,把腰間那佩囊解下,握在掌間,摩挲幾下,“懸佩之香,諸如此類,每一樣都有惹人喜愛處,是不是?”

聽他列舉如此多的香,琬寧於腦海中一一勾勒,見他神情又甚是和悅,遂點頭稱是,成去非話鋒已轉:“這個理,用於人,也是一樣的,你說呢,琬寧?”

話裡深意,琬寧自不能解,聽得糊塗,一時轉不過彎,細聲問道:“大公子何意?”

端的仍是天真相,成去非凝神盯著她,似要從她目中辨別出些什麼,琬寧雖心中無鬼,可到底被他看得不自在,目光漸有躲閃之意。這樣的情緒被成去非看在眼中,心底不知怎的就開始隱隱生痛,他的枕邊人,到底有沒有隱瞞他什麼?倘是有,又到底所爲何事?

任誰被欺騙的滋味都不會好受的。

“沒什麼,”成去非收回目光,慢慢把玩著手底佩囊,這仍是她給他做的那一件,戴著戴著便習慣了,大概也類似於她的人,日子久了,他也自會習慣她的陪伴。

“我是說,人有百樣人,各有各的千秋。”他語調輕緩,忽擡首朝她笑了笑,“沒遇到我之前,你可想過未來夫君是何模樣?是否有所期盼?”

琬寧的心跳陡然加快,面頰也猛地一紅,卻是實話實說:“我沒想過,我在家時不過讀書做女紅,同兄弟姊妹在一處,不曾想這些事的。”

那時年紀尚幼,她的性子見不得生人,除卻家中男子,並無接觸外人的道理,直到阮家事發……琬寧腦中恍然間想到一朦朧身影,那是英王的,彼時她太過懵懂,只覺羞怯,陌生少年慌亂的無端靠近調笑,更多的是讓她一籌莫展,如今再努力想,那人的面容輪廓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那是屬於天子的一張臉,琬寧忽覺僭越,便止住自己這紛紜的念頭。

“倘你家一直平安,你也該到出閣的年紀,江左子弟衆矣,你又會鐘意何人?”他問的越發偏,琬寧一時無措,溫溫吞吞的,“這種事,我不能做主……”

少女的情愫一下似難辨真僞,成去非只覺意興闌珊,這樣旁敲側擊的試探是在蹉跎他自己,他本不肯耗心神同她周旋,有些話卻如鯁在喉,最好的是由她自己說出來,但琬寧偏偏不知。成去非端詳她許久,覺得伊人的神色仍多少帶著些稚子的意味,剩餘的則是少女的嬌怯,她到底是年紀太輕,不懂如何深想他人的話中話,可既然如此,她又是如何生了那麼大的膽子,在那樣的一個夜晚,尋到顧府去,可如果不是爲了自己,又是爲了什麼?

他多少有怕問出難堪境遇的憂慮,就在他決定暫且不提時,一隻柔軟的手卻探了過來,擡首見琬寧眼中那殷切的光芒:“大公子,您想問些什麼?”

“不想問什麼,”成去非抽開手,起身似是去取什麼東西,琬寧目光一路追隨著他,等他再回來,纔看到他手中已多出一枝步搖來,成去非擡手爲她插在鬢間,笑道,“低枝拂繡領,微步動瑤瑛。”說著扶了她一把,果真,起身微步之間,那纖纖步搖便搖曳生響,最是動人之時。

錦瑟年華,怎麼裝扮都相宜,琬寧衝他羞赧一笑,美人如花似錦,成去非第一回覺得她也生養的這般好,那麼能入阿灰的畫似乎也有了可解之處。妍皮不裹癡骨,纔是他的期待,成去非心底嘆息一陣,方對她說:“給你新做了幾面屏風,過幾日就能送過去,我記得上次蔣北溟給你送了好些筆墨紙硯一類器具,所以,這一回不急著給你添,等進了臘月,你可想去蔣家探親?”

一晃竟幾年下去了,琬寧心內一酸,雖不知他此刻爲何忽提及到蔣家,總歸是感激他還替自己想著此事,遂道:“大公子倘允許我去,我就去。”她慢慢摸向那步搖,事實上她甚少戴這類裝飾,此刻亦覺好看,不禁展顏無聲一笑。

這般歡喜,是不同於幼年在家中背書流利得長輩稱頌,或是母親給她做新衣裳,或是同婢子家僕於各類節日出門一趟,這般歡喜,讓她心頭蕩著無盡的柔情繾綣,含羞自嗔。

伊人娥眉如新桂,此刻卻只背過自己不語,外頭雨聲不知何時又大了些許,兩人沉默好一陣,成去非靜靜起身,在窗前佇立,腦中想的已是鳳凰元年許侃遇刺一事,忽就記起了那麼一幕,那日阿灰是被父親叫來議商稅的,他們相遇是在成府門前,而來傳遞許侃長史被沉湖消息的則是丁壺……成去非仔細回想著當日爲數不多的寥寥幾句,終思想明白過來,有些事做時許是以爲深扃固鑰,可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呢?

如此風雨之夜,本應和友人剪燈夜話,或同佳人暗訴衷腸,成去非略略一回神,轉身再看,琬寧正側眸脈脈注視著自己,也不知她維持這個姿勢多久,便輕聲喚她:“過來一起聽聽這雨聲。”

等琬寧走到跟前,成去非偏頭看她:“跟我說說,你以前在家中,這樣的夜晚,都在做些什麼?”

琬寧抿嘴兒笑:“大公子想知道我小時候的事情?”笑意尚未走到腮上,又不覺散了,她低首輕語,“有時讀幾頁書,有時寫幾個大字,有時聽煙雨姐姐……”

話至此,忽就停頓不前,成去非察覺出她微微有恙,以爲她是思家所致,也不強逼相問,好半日,才聽她再度開口,可聲音卻完全變了:

“大公子,我有一事想告訴您。”

她纖細的雙手已絞到一處,身子也在不住發顫,成去非心底一動,外頭風聲掠竹,聲音響得厲害,一陣接一陣,他漠漠問道:“你有事瞞著我?”

猶疑思量整晚的一句,此刻竟極其自然順勢而出,本毫不相干的話頭,引來她這麼一說,這算是無獨有偶麼?成去非見她似還在遲疑,遂道:“你說吧,我不怪你。”

琬寧擡首時眼中已蓄滿了淚,好似隨時便要決堤的水岸。

“此事是我有意瞞著您的,您也不怪我麼?”

成去非稍感意外:“你倘是再不說,沒了下文,我定會怪你。”琬寧眼睛一眨,淚水便簌簌直掉,成去非只得拿帕子替她拭淚,她就是這樣的性子,這種時候,他還真想拿鞭子抽她一頓,大約纔會好好說話。

可手底動作卻溫柔如許,嘆息道:“換了他人,我早沒了耐性,如今被你磨得也只能如此了,你怕是不知道自己有多討人嫌。”

“我早找到我煙雨姐姐了,”琬寧抽抽噎噎望著他,並未留意他在說些什麼,只想著如何交待這件事,“我自幼都是得她照料,當日我們被賣,蔣夫人帶走了我,煙雨姐姐不知所終。有一回,我偷偷去買紙錢蠟燭,可店家說我拿來抵物的鐲子是假的,不肯放我走,正巧顧家長公子替我解了圍,並要送我回烏衣巷,半路上,我聽見一艘畫舫上歌聲耳熟,竟是煙雨姐姐,我,我,”她怯怯住了口,別過臉去,“我不敢跟您直言,遂求的顧公子,顧公子人極好,果真替我救下煙雨姐姐,後來,後來,煙雨姐姐就到他府上去了……”

聽到這裡,成去非登時想起她當日左顧而言他,小心試探自己的情形,再想到顧府夜宴那一晚,心底冷嗤,擡了她下頜,一字一頓問道:“你跑去顧府,不是因什麼想我想的要死了,是去找你煙雨姐姐了?我說你爲何忽說這種不倫不類的話來,拿我當幌子?”

書房裡本甚是溫暖,琬寧同他對視的剎那,一時渾身冰涼,只想用雙手護住身子,她實在是怕,怕還是會惹怒他,然而成去非終究沒有露出半點情緒,鬆了手方淡淡道:“你拿我當藉口,我不怪你,我只問你,爲何找到人,卻不肯告訴我,照理說,烏衣巷唯有我清楚你身世,你找到親人,最不該瞞的人是我,爲何這般信任顧公子?”

他問的有理有據,琬寧囁嚅著,腦子轟然,一時間甚至都想不太清自己當初就瞻前顧後做出那種決定的,此刻被成去非細問,果真無話可講,成去非冷冷一笑:“說不出?我來替你說好了,你覺得即便是做下人,跟著顧公子也比在成府好,因爲顧家這位長公子人極好,”他刻意頓了頓,用的正是她方纔的原話,琬寧面上一紅,不能否認,只聽成去非繼續道:

“而成家的大公子不拘言笑,刻薄傷化。”又是一頓,琬寧很快念及這是有一日他問她阮家人是如何評議他的,恰恰是她學的兄長原話,此刻被他翻出來,琬寧一陣難堪,本還想聽他下頭如何接言,可他卻就此打住了,她面上淚痕不幹,這番言辭下去,她亦只能垂首哽咽道:“是我當時糊塗,不知該如何是好,可我,我……”

呢喃不成句,琬寧心頭茫然混沌,不知該作如何解釋,成去非折身仍往案幾旁走,端了一盞茶,遮袖飲下幾口方問:“你爲何又說了出來?你那煙雨姐姐在顧府住一輩子豈不是更好?阿灰心慈目善,給她尋個好人家也是肯的。”

說著把茶盞一放,隔著這幾步的距離看著她:“現在說是在暗示我什麼?讓我把你煙雨姐姐接回來?”

琬寧先是點頭復又搖首,手心裡已滿是汗水,她懼怕他的那點心,自一開始就存在,如今半點未消,反倒更甚,此刻絞得心口直疼,再也說不一個字來。

成去非靜靜看了她半晌,踱步走來扶住她雙肩,因她顫得實在厲害,手底便用了幾分力,捏穩了她:“擡起頭來,看著我。”

琬寧聞言,極力忍住,哆嗦著徐徐擡首,迎上他目無波瀾的一雙眼睛,竟想避開,可理智告訴她,此刻萬萬不能,她不能再做火上加油之事,成去非的聲音卻出乎她的意料,格外平靜:

“這是最後一回,明白了?你的夫君,每日已夠疲憊,我不想回到家中,還要跟你這樣鬥心思,不要讓我覺得累,琬寧。”

警告之意如此明顯,琬寧噙淚緩緩點頭,成去非這才移開手,“我會替你把人接回來,不過不是現在,顧未明已被賜自盡,顧家這陣不安生,沒我的準許,你不要隨意私下去見她,再忍忍吧。”

他的手到底還是又攀緣上了她的臉頰,撫去那溫熱的淚,橫腰抱起她,往裡頭的牀榻上走去,附在她耳畔廝磨,微涼的脣貼上他向來喜愛的小耳垂:“留下來,你我說說話。”

如晦的風雨仍不止,他看著眼前的綠鬢紅顏,恍恍想到,自己心底大概真的是存了這一分的難言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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