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半夜落下來的,悄無聲息的, 一早推門, 便是個碎瓊亂玉的晶瑩世界。
出了石頭城, 往西北行進有約莫百十里,一路都是馬蹄甩出的梅花印,直到盡頭丘陵擋著,再無法多走一步,村落也就在眼前了。
鄭重站在正中央, 眉毛眼睛上落了一層薄雪, 身上的大氅也霧茫茫一片,不遠處煙壓壓跪了成羣的百姓, 個個看不見臉上神情, 皆垂首瑟瑟不住顫抖著,不用看,鄭重也能想出那一副副神情。
勸過幾次,讓這些人起身,可百姓仍只願跪著,鄭重無法, 打了個手勢, 手下便把裡頭年長的幾位找尋出來, 往外一一牽出,身後忽就一陣騷動,人們終揚起了臉龐,有憤怒, 有不甘,有錯愕,鄭重掃視一圈,並未發話,扭頭丟了個眼神,手下會意,押著這幾人往屋子裡去,等著他們的正是廷尉監吳冷西。
“爹!”突然,一個女子驚恐的叫聲在這陣騷動中響起。
前頭那幾人本已至門前,其中一位長者頓足回首,衆人便齊刷刷喚了聲“亭長!”,話音剛落,“反正是死!”一個青壯漢子忽一聲怒吼,“拼了吧!”他霍然起身,眼見就要往鄭重身上撲去,這邊衆衙役一擁而上,很快擒住這漢子,不知誰斷喝了一句“刁民!”,把他推搡至鄭重跟前,朝他腿窩一踹,漢子雙腿一軟撲通跪地,面上卻是不屈。
鄭重擡眼審視這漢子:“反正是死這話怎麼說?誰要你們死了?”
漢子氣哼哼扭過頭去,一旁的衙役看不過,上前就要揚手,被鄭重用眼神止住,鄭重把目光放遠,望了望衆人:“你們不說,我也知道你們就是原西仁裡的村民,而且你們這裡頭除了莊姓夫婦及其近房二百餘口人不在,剩下的都在這裡了。諸位放心,我們是來找人的,不是殺人的。”
幾句話一說,方纔還騷亂不止的人羣死一般沉寂了,個個縛舌交脣,無人再言。
那漢子默了一下,忽擡臉道:“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鄭重眉毛一挑,上下看他幾眼,並未搭腔,只等著裡頭吳冷西問完話,就能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遂不急於這一時,命這漢子起身,仍回人羣裡,願意跪就繼續跪著。這會鄭重想的卻是另一事,方纔這漢子帶頭引亂,後頭那些個年輕人便躍躍欲試,可見今日帶人來是對的,民心一動,那就是要生亂的前奏,自古皆然,有一個領頭的,雲集呼應,事情便是這麼起來的,如此紛紛紜紜想了半日,等回過神,抖了抖大氅,來回踱起了步子,一陣風過,壓在枯枝敗葉上的雪簌簌而落,瞇得人眼有一瞬的不清,鄭重聽見後頭吱扭一聲,循聲望去,門開了,那幾位長者先行露面,已然換做一臉輕鬆,隨後而出的吳冷西倒神色平平。
“大人,回去嗎?”鄭重上前問道。
吳冷西點了點頭,轉臉吩咐道:“把他們帶回廷尉署。”說完繫緊披風上馬,一行人見如此,紛紛跨上馬去,墨一樣的披風在疾馳中不斷向後翻飛,那些本長跪於地的百姓終顫顫起身,伸長脖子張望,直到廷尉署一衆人徹底消失在視線盡頭。
同官倉一案相比,此案並無任何側枝斜杈,所有罪責皆集中於顧未明一身。先是強擄莊氏夫婦一子一女,再持權要挾建康縣府衙小吏,令其在上報廷尉的中途不得不曲意遷就,毀莊氏夫婦狀詞及府衙出具的案牘文書。卻不料莊氏一脈在西仁裡亦屬大姓,衆房頭見遲遲等不來府衙一點消息,族裡有些見識的,便出主意要讓此事直達上聽,直達上聽,自然是準備向巡城御史告狀,或者是直接跑去建康撾登聞鼓。
只不過尚未能行,某日夜裡,西仁裡忽現一隊人馬,連夜把莊氏一族二百餘人活埋坑殺,上至耄耋,下至嬰孩,無一倖免。周圍鄰里雖聞聲響,卻抱頭縮頸不敢問津,直到這一衆人揚長而去。剩餘百姓自知西仁裡既得罪烏衣巷顧家人,怕顧家人就此屠村,待人一走,竟連夜拖兒帶女一併從西仁裡外逃避難。
等到廷尉署安撫人心,軟硬兼施,村中幾位年長老人,終吐實情。吳冷西不敢有絲毫耽擱,得了事情真相後立刻趕往烏衣巷,見到成去非時把事情原原本本說透,卻看成去非臉色越發難看,似在極力忍著不發作,已然氣到了極點。
他本以爲不過是顧未明一時淫=欲作祟,惹得西仁裡百姓避之不及,跑到一邊躲幾日,不想顧未明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殘民害理!
“你立刻給今上寫奏呈,請求三司會審,廷尉不要一肩擔了,讓建康縣府衙有司也寫份摺子。”成去非面色陰沉,想了半日,才咬牙道,“除此,遣人去挖那埋屍坑,到時人證物證一定要保證齊全了!看他如何抵賴!”
一席話說完,心底既分辨不出究竟是憎惡還是痛心,諸此種種,交雜在一處,只有一事確定,顧未明是非殺不可了!國朝之法,對百姓極其嚴厲,對權貴則反其道而行,政之亂由此始矣!
“大人,倘如此都不能……”吳冷西眨了眨眼,意思非常清楚,但聽成去非冷笑一聲,“二百多條無辜性命,就在奈何橋上頭等著他,他也是讀過幾天書的,更該知道自作孽,豈可活!”
吳冷西心底亦明瞭,殺顧未明一人,對江左其餘浮華子弟自大有警戒之效,但顧未明畢竟是烏衣巷出身,如今放眼江左,無出四姓右者,殺顧未明似乎也不是一件易事。
三司會審把御史中丞、司隸校尉捲進來,不過意在加大籌碼,以沈復周雲行爲人之中正,倒無須擔心掣肘處,唯一擔憂的,仍在四姓自身,吳冷西滿腹心事出來,剛到府門,就見福伯正問候前來的虞歸塵,吳冷西忙上前見禮,客套幾句仍匆匆去了。
廷尉監大人出入成府,不足爲奇,虞歸塵本是來探望書倩母子,見方纔吳冷西神色有恙,便朝成去非書房這邊來,門口小廝看到他,只行禮並未上前幫忙解大氅,虞歸塵不禁問道:“還沒圍出暖閣?”
小廝嘆氣搖首:“還請虞公子勸一勸,大公子一坐就是數個時辰,如今天一日比一日寒,這樣不是長法。”
成家大公子習於冷,不挨進臘月裡,是圍不起這暖閣的,府裡上下皆知,雖難能猜測他到底是如何忍受這天寒地凍,且還要讀書落筆的,但無人能勸卻是不爭事實,倒讓衆人也漸漸習以爲常,就是家僕們尚可燒幾塊木炭來取暖,不用聳肩縮背,戰戰兢兢,而大公子也只可作歲寒知松柏的解釋了。
裡頭倒沒想象的那般涼,虞歸塵還是解了大氅掛到外室的屏風上。成去非已聽到他聲響,等他近身坐了,問道:“去看過璨兒和桃符了?”
“我在門口看見了子熾。”虞歸塵含蓄道,成去非揚聲命外頭的人奉茶,這才接言:“你可還記得兩個月前,在建康縣府衙所遇一事。”
聽他忽提起這茬,虞歸塵略一回想,點頭道:“記得,是子昭所爲?”
成去非神情陰鬱,比外頭彤雲密佈的天色好不到哪去,虞歸塵察覺到這其中變故,接過這邊婢子送來的手爐,猶疑問道:“出什麼事了?”
“他不僅奪人子女,更把人族裡二百餘口老老少少殺得一乾二淨,你說他就是死上幾回能贖其罪?”成去非雙眼冷冷盯著前方,兩句話道盡事態。
虞歸塵心頭一震,端起的那盞茶一時也飲不下去,好半日才道:“太過了,怎會糊塗至此?”此話一出,方有些後悔,無關痛癢不甚相干,他並無意淡化此事,不過尋不出更爲妥當的言辭罷了。
“你們都當他是紈絝子弟,豈不知紈絝子弟也不是他這麼當的!他這人說到底是狼心狗行,目無綱紀,目無君父,眼睛裡什麼都沒有!這回沒人救得了他!”成去非把茶盞重重往幾案上一放,腦中所掠場景竟停在當日他輕薄琬寧那一幕上,一想到她那無助柔弱的身子如何在千鈞一髮之際竟迸出自殺的勇氣來,成去非便難抑心痛,彼時琬寧何其無辜,那尋常人家的女兒就不無辜了?那尋常人家當初的弄璋之喜就該被他這種所謂貴胄子弟生生摧毀?
民脂民膏養著他們這羣人,到頭來生兒育女還要任其作踐,成去非想的頭皮發緊,手底不意碰翻茶盞,虞歸塵眼疾手快給截住了,擡首看他一眼:“法不容他,天更不能容他,可人心難測,多少人只會以爲是你不容他。”
成去非同他對視有頃,冷清道:“我亦不能容他。”虞歸塵一時無話,擱下手爐,一面起身一面道:“我去璨兒那邊,伯淵,還是儘快闢出暖閣,不說別的,就說你這一屋子書,一冷一熱,亦不利於長存,”說著順勢望過去,目光流連有時,最終無意落到他身畔一本並無名目的書冊上,隨即明白這當是那位賀姑娘爲其謄錄的典籍,遂添一句,“那位小姑娘應也費了不少力氣。”
聽他說到琬寧,成去非心頭一陣鬆軟,竟難以接話,只默默頷首,目送他出門後,靜靜坐了半日,自己也起了身朝門口走去,外頭不知何時又開始飄的雪,他喊來婢子:“去二夫人那裡,給虞公子送傘。”
說著走了出來,天色漸暗,此刻當是冷處偏佳,他不覺就走進了木葉閣,等回過神,自己也覺詫異,鬼使神差,大概說的便是這,成去非遙遙見裡頭已經掌燈,遂舉步朝前去了。
琬寧正在閣內看四兒薰衣,坐在一側胡牀上,兩手託著腮,那神情並不見無聊之色,反倒專注得很,四兒手熟,不時翻動,琬寧忍不住也伸出手去:“我來幫你。”
兩人便低笑一陣,一齊忙絡。成去非輕咳一聲,示意這渾然不知的兩人,四兒擡首望去,見他身上布了層雪,這才知道外面又下起來,遂過來見禮,正要爲他撣雪,卻見成去非只看著身後已起身但並不上前來的琬寧:
“你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