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馬疾馳到建康縣府衙門前,原地嘶鳴半晌才停穩, 鄭重一個翻身下馬, 拍了拍衣裳, 這纔不緊不慢撩袍而上。
也就是時辰初,薄雲慘淡,鄭重並未著官服,在門口被攔住時,便把廷尉署出的一具公文遞了過去, 也不述緣由, 只道:“縣令可在?拿這個給他看。”
“大人有事外出,不過縣丞、主薄們都在。”門口小廝看模樣很是伶俐, 搭眼往這公文上一瞅, 嘴裡道一句“請稍後!”轉身飛一般往裡頭去了。
不多時,出來的便不止方纔的小廝,一著八品官服模樣的人亦緊緊迎了上來,見鄭重一身私服,面上微怔,腳底步子卻不停, 上前見禮道:“不知該如何稱呼閣下?裡邊請!”
鄭重明白這定是建康縣縣丞了, 遂回了禮:“大人客氣, 請!”
一入座,熱茶便奉了上來,鄭重倒也不客氣,端來就飲, 一旁這縣丞卻提著一顆心,廷尉署忽派人前來問話,是頭一遭,國朝的慣例是州郡縣各自的案件除非是極其特殊的疑難不能斷的,才上報給廷尉,小小不然的普通案件,有司自會解決……這麼一面留意著鄭重飲茶,一面思想著,腦中忽掠過一件事來,心底更是惑然,等鄭重放下茶盞,才聽他問:
“上上個月初七,是不是有對夫妻曾於府衙門口擊鼓喊冤?”
竟真被自己猜中,縣丞並不隱瞞,本就沒什麼好隱瞞的,連忙回話:“有,是有這麼一事,”說著才猶豫起來,放低了聲音,目光閃爍看著鄭重,“不敢瞞大人,此事吾等斷然無法去判,只因牽扯到烏衣巷顧家,縣令大人深思熟慮一番,當時沒過幾日,便把這案子上呈給廷尉署了。”
鄭重心下一動,點了點頭:“也算謹慎,我這次來,不過是爲了解些情況,大人可知那對夫妻家住何處?”
要說這案子,確實有些複雜難處,不過前一陣的官倉大案,廷尉署審的是一片血雨腥風,最後連烏衣巷成家人都跟著栽進去,那麼顧家人似乎也應不在話下了?案子報上去也有兩月,縣丞忽想通箇中蹊蹺,廷尉署這會纔是騰出手來了!
“就在西仁裡。”縣丞知無不言,鄭重看他倒不是弄虛作假之態,手指叩了叩幾案,隨即利落起身:“還請大人給我個人手,去西仁裡一趟。”
縣丞連連跟著起來道:“下官帶大人過去。”
“不必,方纔聽聞縣令大人不在,倘您再走了,恐怕不妥。”鄭重知他熱情,一面婉拒,一面朝外走。
等出了府衙大門,縣丞命一平日裡長於跑腿打雜的小廝牽來一頭騾子,跟著鄭重一道去西仁裡,臨行前不忘千叮嚀萬囑咐了:“這從廷尉署來的,可得伺候好這尊大神,平平安安送走,就是造化!”
西仁裡離這半個時辰的路程,今日天不好,一路上時不時見著那烏鴉揹著帶病色的日頭,三三五五,飛來飛去,再有村落入口圍了幾株杈椏的老樹幹,就勢望去,像怒龍伸爪。
遠看是煙紛騰騰,近聽是呱呱亂叫,鄭重隱約覺得怪異,扭頭問小廝:“這西仁裡雖是鄉下,可好歹也算天子腳下了,怎如此凋敝?”
小廝有段時日不往這邊來,也覺驚詫,只得模棱答道:“大人,眼下冷,鄉下自然比不得京畿,樹葉一掉光,可不顯得凋敝。”
說著牽著騾子上前,四下顧望一番,才道:“大人,您看小人是在這給您看馬,還是陪您一同進村?”
鄭重把繮繩隨手遞給了他:“你留在這吧。”
路邊衰草叢生,似乎連螞蚱都死絕了,鄭重捲了一襟子的蒼耳,走到一戶人家門前石條旁,坐下正想把那擾人的東西摘了,忽意識到這人家大門閉的嚴,再探頭看看附近幾戶,家貧些的,柴扉緊掩,家富裕些的,就像他身後這一戶。等敲了半日門,也無人應,鄭重試探往裡一推,門竟自己開了,也不曾落鎖,可裡頭空無一人,院中拾掇得乾淨,鄭重喊了幾句無人應答,便又繼續看了幾家,悉數如此,他四下觀察良久,這纔出來把門重新關了。
那小廝遠遠見他現身,趕緊迎上去問:“大人找到沒?”
“嗯”鄭重此時的疑慮同當日趙器心境一樣,不過他到底是掌刑獄之人,此刻不願多言,只快馬加鞭回了廷尉署。
廷尉署如今新增設了官職,多出些人手,也是因這幾年積案太多,吳冷西雖年輕,但總歸是分=身不暇,思路捋清後便大可交給底下人去查。
鄭重見他仍如自己走時那般,似乎連地方都不曾挪動一下,遂把來龍去脈完整述說了一遍。
“一雌復一雄,”吳冷西手底筆墨頓了頓,話也只說半句,鄭重雖是粗人,也大概明白這話中深意,扶了扶額頭:“官倉的案子纔剛了結,這步子是不是也太急了些?”
吳冷西眼神是放空的,似是沒聽到鄭重言語,半日,才靜靜答道:“尚書令必要一鼓作氣,乘勝追擊,”說著忽莞爾一笑,“殺某人的機會來了,焉能聽之任之?”
鄭重面上一凜,一時舌橋不下,不知該如何接話,吳冷西嘴角那抹笑漸漸消失,“尚書令一人肯做己溺己飢之想,但吏治到底能否朽木重肉,豈是一人之功?尚書令難,獨一人之難……”
言辭間竟不覺有傷感之意,鄭重更無從再說,幽幽嘆了口氣,問道:“大人,要著手開始查嗎?那縣丞所言應該不假,但咱們這裡確實一點消息全無,您看……”
“按跡循蹤,就從建康縣府衙查起,看到底是斷在何處,最要緊的是找出西仁裡的百姓到底都去了哪裡。”吳冷西動了動身子,朝外走去,“鄭大人也奔波累了,且先歇口氣吧!”
就在兩人言及成去非時,臺閣中因考課法終成文,衆人皆大鬆一口氣,唯一拿不準處,便是對三公的考覈標準還未有定論,大尚書既在,幾個尚書郎不便多議,只請他一錘定音。
“顧尚書,”成去非喊顧曙時,正迎上虞歸塵擡首投來的一瞥,兩人碰了碰目光,這邊顧曙也已循聲望了過來,“大人有何事?”
成去非朝那旁歸檔木架指了指:“鐘山修陵的開支用度你拿來我再看看。”
那份報表在大司農最初送過來時,顧曙就曾拿給成去非過目,例行公事罷了,此事過去有段時間,尚書令突然這個時候提及,不知何故,顧曙便起身把東西取來,呈了上去。
成去非攤開細看,冷沉沉地自上而下掃著,不知過了多久,才輕輕合上,並未說什麼,隨手讓旁邊人仍給放回去。
“你之前提到量出爲入,改的如何了?”成去非忽問到別處,顧曙稍感意外,以爲他要過問修陵一事,正欲作答,成去非自顧道,“眼下朝廷的財力左支右絀,你這個法子雖好,可我細想了,量吏祿,度官用,以賦於民,重擔怕是又都在百姓身上了。”
原來用意在這上頭,顧曙避實就虛道:“朝廷土斷還未完成,尚書令勿太過擔憂,如今把蒐括戶口當做考課的一條,底下多少會再盡心些,其實府庫的收入,田租戶調從來都不是大頭,大頭還是在各類商稅上。”
話風不知不覺就變了,顧曙很快提出了早已成型的解決之道:“多少巨賈,雖家財萬貫,可心底惦記的仍是仕途一道,下官在想,適當‘捐官’也未嘗不可,給他們些虛銜,面子上好看,又能解府庫睏乏,不知尚書令以爲何?”
到底是把主意打到商人頭上去了,成去非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沉默有時,才淡淡道:“你前兩日跟我提及‘贖刑’,今天又想出個‘捐官’,治標不治本,這個道理,想必顧尚書清楚。”
官倉的案子塵埃落定,即便天子詔書已下,然國朝有“官當”先例,一衆獲罪之人便蠢蠢欲動,欲借“官當”來救身,這兩次朝會自又是分成幾派辯得烏煙瘴氣,雞飛狗跳,聽得天子藏一肚子火不好發作,好在以中書令、尚書令爲首的一衆人力排衆議才扭轉局面,牽涉國本,不宜循“官當”之制。
聽他這不疾不徐的腔調,顧曙只好再度作答:“尚書令所想,當是正本清源,誠然是真正的解決之道,但本源在何處……”
說著忽覺不妥,遂換言道:“下官還是覺得此舉尚書令可再考量一番。”
“你是兩頭作難,顧尚書。”成去非忽冒出這麼一句,顧曙凜了一下,低首道:“再難難不過尚書令大人。”
“我倒沒發覺,你如今說起這種場面話越來越順了,正本清源,顧尚書,你我本源就在一處,既然都心知肚明,還是各自努力吧!”成去非神色緩和許多,似有所思仍朝置放檔案的地方看去,腦中又動了動,目光重新落到顧曙身上:
“統計四姓的家貲冊薄,我也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