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成去非同吳冷西已喁喁談了半日, 此時距勘檢寺院將近數月,中樞隨後所下兩道敕旨業(yè)已傳達四方:佛寺除卻先有莊園一律不允再私自擴建;泉府借貸正式向建康各郡縣百姓開放。
而成去非所關懷的東林寺匿有兵器一事,則在吳冷西也近數月的不住追查中有了些許的眉目。
“下官這些日子, 主要查的, 正是東林寺的大和尚法秀,這麼些兵器, 寺裡沙彌比丘自然無權置辦, 唯有法秀才能知曉內情。此人於嘉平末年方出家爲僧,卻在短短兩三載內便做了東林寺大和尚,之前營生也無幾人能說得清, 下官查了許久,才查出此人之前竟是虞家莊園的大典計。”吳冷西微微皺眉,“其餘沒再查到什麼, 只是虞家的大典計, 應是得力能幹的心腹, 忽捨身入寺,實在是蹊蹺。”
成去非慢慢品著茶,略想了想,自語道:“嘉平末年剃度……”吳冷西不知他想到何處, 靜默許久,方聽成去非道:
“回頭讓尚書右丞協(xié)理你把那批兵器先沒入府庫,你看著定個罪名, 不過無須對法秀怎樣, 警戒一番即可, 另外,你好好再查一查嘉平末年至今,東林寺僧徒增了多少,都是什麼來歷,後續(xù)也不可放鬆,連帶著東林寺附近小寺,一併摸摸底。”
吳冷西猶豫道:“中樞正在勘檢佛寺財產人數,這是讓下官去查這些僧徒的俗家過往?”成去非道:“是,我懷疑,有些僧徒,怕不是單純小民而已,倘只是爲了避賦役而委身佛寺,無甚稀奇,”他忽擡眸深深看了吳冷西一眼,“此事你和鄭重負責就好。”吳冷西點頭道:“下官明白,請大人放心。”
秋日往深裡去,便更顯晝短夜長。庭前落盡梧桐,西風捲簾,成去非立在斜陽裡,不禁想起起這個季節(jié)的邊關,正是水寒風似刀的時候,劉野彘已在蔣北溟的協(xié)助下,募兵買馬以固守疆之本,而劉謙則重於撫民休養(yǎng)生息,前刺史夏侯紳官職已奪,此刻卻仍回了劉謙的刺史府甘做幕僚……幷州有穩(wěn)定之勢,涼州那邊雖偶有摩擦,卻終還在可控之內,事到如今,還是在爲錢的事情發(fā)愁,土斷一事大致收尾,成效微薄,頗有些虎頭蛇尾的意思,成去非看著日漸黑下去的半邊天,晚風掠過蕭蕭黃葉,不知又墜落多少,直到袖管裡灌滿了涼風,才往屋裡來。
等日子滑到十月下旬,江左佛寺勘檢結果已出,這期間有聞風而動者,難免做出轉移貲財掩人耳目之事,即便如此,臺閣最終所出具的文書上所記載種種,數目之繁,仍叫人心驚:
揚州境內所轄佛寺七百餘所,僧尼二十萬餘人,奴婢十萬餘人,佔膏田三千餘頃。
而這其中並不包括王公貴臣私養(yǎng)沙門之數。
“啪”的一聲,文書被擲在幾案上,力道稍過了點,哧溜溜順勢滑掉下去。東堂裡的英奴已變了臉色,半晌都未曾說話。
成去非彎腰撿起,重新給擱置好,仍垂首立於一側。英奴則走下階來,來回踱了幾步,恍惚聽見外頭似有蟲鳴,暮秋時節(jié),草木早都枯敗搖落,哪來的蟲鳴呢?年輕的天子俯首看了看嚴絲縫合的磚面,光潔如許,忽想起自己陪太后往靈隱寺拜佛時,那佛殿的地面也是光潔至此,照得人心都跟著亮堂幾分。
他便幽幽嘆氣道:“成卿到底是如何看待佛陀的?”
成去非道:“佛陀的眼前雖是崇山峻嶺,可佛陀的心裡卻裝著萬象衆(zhòng)生,有人敬佩那個睿智的佛陀,不執(zhí)於相,可明心智;而亦有人肯尊被神化的佛陀,執(zhí)於相,可得心安,而臣,其實更贊同《楞嚴經》上所言:心能轉境,即同如來;心隨境轉,即是凡夫。”
英奴笑道:“那麼成卿是哪一種?”成去非淡淡笑答:“臣哪一種都不是,臣只是臣,臣受聖人教化,願彰前人之道。”英奴拊掌一笑:“成卿到底是清高,朕就不該如此問,成卿所遵循的道爲何?”
“臣遵循的道,正是臣子之道,人臣之道。”
“成卿這話,朕無可挑剔,成卿乃忠臣、智臣、貞臣,朕很是欣慰。”
英奴打量他幾眼,心中估摸得清爽:烏衣巷的大公子,從來都貪得無厭,既要做那低眉的菩薩,慈悲六道,亦要做那怒目的金剛,降服四魔。是以這樣的豪門王孫,到底是懷有高貴清明的政治理想,還只是貪圖那誘惑迷人的權勢,年輕的天子同尚要存一份訾議。
“成卿又是如何看待佛法以及那得道的高僧呢?”英奴似起了興致,繼續(xù)方纔的話題。
“佛法高妙,自含寶藏,有緣人方可得之,”成去非略略一頓,“至於得道高僧,早將生死榮辱置於身外,超越內外,打破四壁,臣同樣敬仰。”
君臣相視間,須臾火花,英奴的眉頭漸漸舒展:“成卿無一句不在稱頌佛,然而還是要罷之毀之,是爲何故?”
“不爲他故,妨礙王道而已。今上既已看過文書,臣懇請今上挈重量輕,早下決斷,佛事之熾,已然干礙國朝大局,願聖心明鑑。”成去非以手支額,深深叩拜下去,英奴也不去相扶,由著他在那作態(tài),暗道了聲:這是做起直臣來了?天子想起韓伊,心頭一時黯然,終還是擺手道:“成卿請起吧。”
“容朕再想想,再想想。”英奴坐定,不住撫著額頭,良久,方問道:“成卿準備殺人毀經嗎?”天子眼底猛將掠過一絲陰鬱,突然發(fā)難,成去非心底一動,緩緩搖首迎上天子的目光:“今上此話臣惶恐,倘連今上都這樣說臣,臣絕無立錐之地,天下會以爲臣不過是佞臣、是奸臣,可操控君主,可左右朝局,這不是臣要不要準備,臣無權準備,請今上勿再作此言。臣唯獨要說的是,此番諫言,臣上無愧於君,中無愧於心,下無愧於黎庶。”
成去非就跪坐於下端,他的脊樑挺拔如鬆,他的眼神堅毅如石,這份堪比日月的正氣,這份不可奪志的篤定,這份真正國士無雙的澎湃,皆讓天子一時無話可接,心底百味陳雜,只能擁鼻輕咳兩聲化解:“朕並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問成卿,事情要做的哪一步,成卿是爲國朝江山著想,這一點,朕還是能看得清楚的,不過,此事到底要慎重,朕看,成卿還是細上個摺子,其他州郡文書估計陸續(xù)也快到了,到時再經廷議吧。”
天子到底不肯鬆口,待成去非退下,乘輿往西堂太后那裡去了。
西堂暖閣裡太后本同皇后李皋蘭閒話,不覺到了午膳時刻,見皇帝進來請安,皋蘭則起身見禮,英奴早笑著迎上去輕扶一把:“朕不是說了,你有了身子,這些可免。”說著摸到一樣東西,原是皋蘭雪白的手腕上套了串星月菩提,英奴一笑:“皇后這是把無上佛道之名都戴身上去了。”皋蘭笑道:“今上這是取笑小君。”太后見夫妻兩人和睦,心底歡喜,近兩年皇帝終疏遠了那眉嫿嫿,收心陪伴皇后的時候也就多了起來,太后遂笑道:“哀家特意請支林大師開光,纔給的皇后。”
三人說笑幾句,太后道:“想皇帝沒用午膳,今日都留哀家這裡一起吃罷。”這兩人忙謝恩,很快有宮人前來移案布箸,通傳膳所,爲三人設席,英奴只管打量皋蘭:皇后因懷娠,神態(tài)較往日似多了幾分慵懶,這是英奴不曾見到的,皇后向來爽朗,同江南女子迥異,此刻左右顧盼間,竟得許多嬌媚,英奴不覺間便就著那雪白的手腕捏了幾下,美人髮髻上雖只插了朵木芙蓉,笑靨卻因即將爲人母而倍添柔情,英奴趁太后同宮人指點飯食時,附在皋蘭耳畔低聲道:
“日後想著怎麼補償朕吧。”
天子的語氣幽暗不明,皋蘭睨他一眼,目中華彩四溢,餘光則往太后那示意,英奴呵呵笑著坐定了。只聽太后已道:“皇帝素來愛甜食,今日新備一樣馬蹄甜酥餅,還有些雕花蜜餞,你且嘗一嘗。”
幾上一盤紅燒鯽魚卻是置於皋蘭眼前的,英奴道:“皇后喜歡吃這道菜?”皋蘭笑而不語,還是太后解釋道:“這是有名的洪河鯽,從司州放上冰塊保險運來建康的,還有那佐料,是皇后孃家人的心意,皇帝每日也不知忙些什麼,如今什麼也都不知道了。”英奴一時好奇,問道:“佐料是從幽州運來的?”太后點頭:“刺史命人採的幽州千年老山參同鹿茸,膳局熬了幾個時辰的高湯。”
英奴撇嘴道:“既是皇后的,朕不敢奪人之美。”說著往那蜜餞上打量了一圈:有雕花梅球兒、紅消花、雕花筍、蜜冬瓜魚兒、雕花紅團花、木瓜大段兒、雕花金桔、青梅荷葉兒、雕花姜、蜜筍花兒、雕花棖子、木瓜方花兒,琳瑯滿目,不一而足。
“母后果真疼兒。”英奴笑道,心底有些疑惑,宮廷一切開支他早下命減半的,今日看此飲食,光是蜜餞,就不下十幾種,頗爲浪費,卻不好說什麼,仍同太后說笑。
待英奴剛拈起一塊水晶龍鳳糕,太后忽道:“皇帝,有一事,哀家本不該問,可哀家想了想,此事牽涉甚廣,哀家不能不問,聽聞皇帝下旨勘檢了寺院?”
那塊糕點就此擱在半空片刻,英奴復又遞進口中,細嚼慢嚥道:“是有此事,不過尋常計貲。”太后擡首看著他,“是成去非的意思,還是皇帝的意思?”
英奴有一瞬的尷尬,卻不緊不慢道:“此事經由廷議,母后怎麼忽想起問這個。”太后道:“滿朝的老臣,大司徒他們都是死人了?一輩子裝聾作啞的,就能落著好了?由著一個成去非任意妄爲,他是不是還有個幼弟?”英奴一怔,點頭稱是,太后悠悠道:“不過十幾歲的毛孩子,就升遷將軍,禁軍裡要都是十幾歲的娃娃當將軍,豈不兒戲?皇帝的那些個從兄,堂兄,也該出來歷練,幾十歲的人,不如一個十幾歲的?我朝是無人可用了嗎?”太后並無怒意,只是徐徐陳述,手底不礙用飯,英奴不由同皋蘭相視一眼,方回話道:
“成去之的升遷,當時不得已爲之,至於母后的建議,兒近日恰巧也想到了,西城王王兄,還有舅父,朕本就有意讓其掌禁軍的。”太后嘆道:“哀家並不想插手干涉朝事,只是想讓皇帝知道,自己人總比外人好些,皇后說是不是這個理?”一旁皋蘭靜靜傾聽許久,聽太后問話,笑道:“骨肉至親,確不是假的。”
“皇帝不能得罪神佛,”太后擱了箸,掏出一精緻錦帕輕輕按了按嘴角,“這是底線,有人不怕下地獄,哀家可是怕著的,皇帝不怕嗎?滿朝文武,又有幾個不怕的?”英奴暗歎太后洞若觀火,雖身處後宮,卻對前朝動態(tài)掌握得一清二楚,遂先點頭應了下來。
因太后有午休之習,用完飯不留帝后二人,英奴便攜手皋蘭一同出來,皋蘭亦喜膳後散步,遂由英奴親自攙扶,並未乘輿。
“皇后怎麼看?”英奴笑問,皋蘭不動聲色一笑:“今上問的是哪一件?”
“朕哪一件都想聽皇后高見。”英奴道,午後日頭溫暖,皋蘭伸手想去抓捧陽光似的,低嘆道:“今上讓宗室來掌禁軍,可聽母后的。”
“還請皇后言第二事。”英奴替她又緊了緊那朵顫巍巍的芙蓉,皋蘭遠眺四方,道:“成去非是不是任意妄爲,目無君父,今上許心有疑慮,妾想的卻是,他倘真要拿佛寺做文章,不出沒收良田、解放奴婢、強制僧人還俗以務農事這幾樣,今上可曾想過,這些,無論他出於何目的,最終受益的是府庫,今上覺得成去非是那種會把錢財奴婢往成府裡攬的人麼?”
末了的反問,讓天子心底泛起淡淡的厭惡,這厭惡不是來自於其他,正是來自於江左皆知的事實:烏衣巷成家,是最爲清廉簡樸的世家,成去非在此點上更遠甚當日太傅,與時俗越是格格不入,天子的不滿似乎就越明顯,英奴一時頗有些不痛快,面上卻笑道:“朕的子童,高瞻遠矚,朕不如也。”皋蘭靨上只貼了枚小小的花鈿,在這日光之下,幽幽一明,隨著腳步的晃動,明明閃閃,英奴忽覺格外動人,遂握緊了她的手,低語道:“朕聽皇后的。”
而那觸目所及的隱隱青山,萬戶人家,則是他的江山,不是烏衣巷的,不是成家的,這一點,他無論如何都要時刻銘記於心。年輕的天子在想到此點時,那具軀體涼了熱,熱了涼,唯有皇后的手,是有依有憑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