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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鳳凰四年官倉一案,就如一鍋漸次燒滾的熱油, 薪火加了一把又一把, 眼見著終要在天子眼前沸騰起來, 吳冷西亦做好了心理上的準備,這一日本還在府衙辦公,忽接到上諭,天子命他此刻便攜帶卷宗入宮覲見。

吳冷西剛到司馬門下了車,便有內侍過來引領, 一路走, 才漸漸發覺並非是往東堂去的,而是被徑直帶到了後苑, 見天子正剪手立於雨花石山頂的涼亭中, 遂遙遙見禮,朗聲道:

“臣吳冷西叩見今上。”

英奴聞聲回眸,笑道:“吳卿上來吧。”

天子遠非時人所風傳的那般荒唐不經,吳冷西此時稍一擡首,便能見到那廣袖當風,衣袂翩飛的青年天子, 雖只著一身玄青常服, 也自有天家氣象, 此刻立於那亭間,更添幾分遺世而獨立的意味。

既得天子允肯,吳冷西便提袍而上,英奴上下打量他一眼:“尚書令說卿乃鐵面書生, 真是妙語,”說著手指向遠處道,“吳卿可曾登高賞過這帝都秋色?”

吳冷西順著他指向眺望過去,秋意漸濃,其容清明,天高日晶,隱約間竟可見鐘山蒼茫,再往京郊東南看去,雞籠山上亦是草木搖落,不復夏日生機。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蘢而可悅,然秋聲慘淡,草已拂之而色變,木亦遭之而葉脫。摧敗零落者,當乃秋氣之餘烈。

英奴雙目流轉,只道:“夫秋,刑官也,眼下正貼合吳卿啊!秋者,於時爲陰,又兵象也,於行用金,是謂天地之義,是故常以肅殺爲心,”說著見吳冷西正俯首聽得專注,輕笑一聲,“物過盛而當殺,人既非金石之質,焉能與草木爭榮?便是草木,逢春纔始,遇秋則凋,也難逃其命啊!”

說著也不給吳冷西斟酌回話的時間,振袖而坐:“朕雖年輕,但總愛發老人言,時令轉換,有感於心。吳卿聽聽便好,當是聽朕無病呻=吟罷了。”

吳冷西忙道:“臣不敢,今上所言,無一句不在情,無一句不在理,臣聽了,自有所觸,亦有所得。”

英奴笑著徐徐搖首,隨之斂了笑,言及正事:“官倉的案子,前日朝會,聽尚書令所言,是結案了?”

見天子在此處問起大案,而不是擇日於東堂議事,吳冷西似有所悟,想起成去非的那幾句交代來,先跪地請罪道:“臣曾奏請清查帝都各處官倉,當時臣親眼所見,確是糧食滿倉,可後來細想,鑑於北倉一事,不免心有疑慮,遂遣下屬,於夜間再查,不意發覺驚天漏洞,因事關重大,臣有所顧忌,怕一時查不清,徒增君父憂心,故未曾及時上奏,臣有罪。”說罷深深伏於地,英奴瞟他一眼,卻隨手託他起身:

“朕不怪你,投鼠忌器,這個道理,朕懂,你本是白衣卿相之人,來查這個案子,多少雙眼睛盯著?你一樣樣說,先說北倉的案子吧。”

吳冷西略一遲疑,道:“北倉的卷宗,臣在司馬門前已交由內侍,還請今上細察。”

“嗯,”英奴知道那捲宗不在少數,他攜帶定不方便,擺手道:“也罷,朕回頭自己看,你怕是三言兩語也說不完,那就說說這驚天的漏洞爲何?”

吳冷西沉默有時,醞釀一番,方把這事前前後後道來,亦暗中留心天子神色,果真,英奴先是微蹙眉尖,繼而緊擰了眉心,待聽到最緊要處,嘴角已顫動不已,顯然是怒到極處,吳冷西一席話了,等他發作,卻見英奴只把脣抿得鐵緊,半日才說出一句:

“國將不國……”

語氣中並無明顯的怒意,卻自是深沉迂迴,年輕的天子心底縱然驚愕震怒到極點,可四下寒涼入骨,也只能在心的一角燃起一片冰冷的火海,燒不到任何人,只能灼傷他這個孤家寡人。

君臣一時無話,吳冷西無從開口,似乎說什麼也無法告慰天子,忽聽英奴道:“尚書令知道這個事嗎?”

吳冷西腦中轉得快,隨即道:“北倉的案子,今上曾下詔尚書令同廷尉會審,後又命吏部也參與進來,這件事,臣曾和大尚書提及,不知大尚書是否告知了尚書令大人。”

這話乍聽起來,尋不出什麼問題,英奴嘆口氣,“尚書令大事上分寸向來拿得準,他給朕舉薦你,果真是生了一雙慧眼,當初廷臣們在底下如何私議的,想必你也不會全然不知,只道尚書令任人唯親,如今看,朕倒盼著這樣的‘親’再多些,綱紀興許就好了!”

吳冷西聞言,再次叩首道:“臣本八百孤寒,蒙明主不棄,簡在帝心,臣必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

英奴見他如此,這次不再相扶,只撫了撫袖口,望向遠山:“吳卿起身吧,北倉的案子既已結案,朕會細看卷宗,但這一事,不是還沒弄清楚嗎?朕要於延賢堂親臨訴訟。”

聽得吳冷西心頭一震,正不知該如何開口,英奴已側眸緊緊盯住他:“此事只你知情,你把相關之人送進來,剩下的,朕來辦就好。”

說著呆了片刻,方對吳冷西擺手:“到底是高處不勝寒,這會朕覺得十分冷,吳卿也先去了吧。”

目送吳冷西離去,英奴獨坐西風良久,忽想起下令徵辟史青一事,揮手招來山下侍衛,吩咐道:“讓常侍問問臺閣,史青應徵了沒?”

不多時,內侍一路小跑過來回話,見英奴仍在這冷風中,遂跪地勸道:“今上萬金之體,牽繫國祚,不可輕損,眼下風涼傷身,請今上千萬慎之,還是回東堂再看奏表。”

見英奴似是神遊物外,沒聽見自己所言,只得高聲補描一遍,英奴看了他一眼,又冷目四下一番,這才起身往東堂去了。

等在東堂坐定,宮人奉上熱茶來,英奴飲了幾口,接過史青的上表,略略掃了幾眼,本就心緒不佳,此刻更是火上澆油。史青有多少本事,成去非清楚,他也清楚,成去非果真度量難得,舉薦史青,正遂己意,可手底這份上表都在扯了些什麼?一壁言“尋蒙國恩,非隕首不能報”一壁又云“聖朝以孝治天下,老母無臣,無以致終年”,不過洋洋灑灑一片託詞,偏還要“皇天后土,時所共鑑”!

英奴手一揚,那奏表便哧溜溜橫飛下來,跌在地上,終是泄出火來:“好一個生當隕首,死當結草!朕要他那顆人頭幹什麼!朕又要他結哪門子草,朕要的是他這個大活人實實在在來給朝廷做事!”

內侍見狀,略略移袖,猶豫要不要給撿起來,不想英奴忽離座起身,大步下來,朝那奏表擡腳使勁踩了一陣,看得內侍瞠目結舌,這一幕也正被太后身邊近侍黃裳看在眼裡,太后本命他來請天子移駕西堂敘話,不料剛擡腳進來,便看到英奴正在一通極爲有失人君氣度的邪火,一側內侍此刻瞧見了黃裳現身,忙投去求助的目光。

“今上這是怎麼了?”黃裳疾步上前,蹲下身就要把奏表拾起,英奴跺腳攔住:“阿公不要撿!”

上頭半行字跡露出來,黃裳知道定是臣子的奏摺無疑,遂衝那邊內侍擺了擺手,內侍會意忙把一衆宮人帶了下去。

“今上何必當著奴婢們這般?傳出去,豈不有損天家威儀?倒又添那些臣子們的口舌。”黃裳微微嘆氣,俯身把那奏表撿起,小心給抹平吹淨,重新置於案頭。

英奴冷眼相看半晌,此刻並未再阻攔,甩袖仍坐下來,把那奏表擲到黃裳懷中恨恨道:“阿公看看罷!”

“老奴僭越了。”黃裳略一躬身,攤開奏表,不多時看完,還沒開口,就聽英奴音裡仍攜裹躁意:“阿公看清楚了?朕如今想用個人,都用不動!推三阻四,還要說得情深義重,全天下就他史青是大孝子!朕要是強逼他來當這個官,朕就是禽獸之心嗎?!說什麼父孝子慈方能家盛,他如今上無父,下無子,就一個老孃所以得好好養老送終!難道君父不是父了?難道他不知君臣和睦,國才能盛嗎!”

大殿裡他的迴音久久不散,黃裳見他滿面漲通紅,盡情發作,知道是定是憋悶太久,也就由著他吼完,才道:

“今上息怒,老奴斗膽問今上,這徵辟的詔書,是從何處發文?”

“自然是吏部。”英奴沒好氣應道,端過茶盞,剛一入口,發覺竟是涼的,原宮人都早已退下不敢進來,茶擱置半天自然冷卻,他一陣心煩,腦中盡是海災亂象,又有成去非上摺子請旨下詔嚴禁江左世家趁災買賣奴婢,清楚這裡頭意味著什麼,如此一想,怒火復起,就勢把那茶盞朝地上用力一摜,聽得一陣叮噹作響,只見一地狼藉殘片,便是這般,毀得徹底,粉身碎骨之聲,竟難得悅耳,他心頭這才稍稍好受幾分。

此時不急著叫宮人進來清理,黃裳只嘆道:“這就對了,今上爲何不想想既是臺閣所發,史青上這個奏表,自然也是針對臺閣的。”

英奴微微一怔,旋即明白過來,重新拿過那奏表,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著幾沿:“阿公的意思是,他這仍記恨著尚書令?”

誅師之恨,堪比失怙之痛,常人尚如此,那麼當初父皇寫下誅殺帝師的那一刻又該是何等的悲愴無力?又是怎樣的纏累於心,以至於常聽母后所言父皇生前在阮氏覆亡後是如何迅速衰老?最終天不假年,憂憤成殤。

想到此,英奴手指忽緊緊摳住了案幾,關節處慘白如雪,底下黃裳已接言道:

“史青倘真和大將軍一樣,懷有貳心,國法豈能饒過他?可見今上心裡亦清楚,他這個人,是無犯上作亂之心的,故也無從談起,他對主不忠。今上看他是推三阻四,老奴看,卻不盡然,如僅僅如此,何故要反覆言及欲報今上之恩?他先前在任上,勤勤懇懇,專務王事,農田水利,無一不精。可他的恩師……”

話已至此,無須說破,史青自不能怪君父,亦難能負恩師,總要有個泄恨的對象,鐘山一事,自然也只能是成去非了。他倘清清爽爽應了吏部的詔,難保不會引輿人之誦,便光是一時的紙筆喉舌,恐也讓他難以招架。

可政令到底是自天子而出,他這一通奏表,難道就不是在給天子難堪?英奴此念一起,無明業火再度上來,黃裳見他又要發作,忙勸道:

“解鈴還須繫鈴人,今上大可把這事交給尚書令。”

英奴哼哼一笑:“阿公倒了解尚書令,他這個人向來能屈能伸,就說鐘山一事,即便阿公你在宮中幾十載,什麼人沒見識過,能猜得準成去非行事嗎?在阿公面前,朕說句真心話,尚書令於朕,好了,那就是君臣千古美談,他有多少能耐,朕也不瞎,可壞了,就難保他不是第二個大將軍!”

天子眼中忽露一絲說不清的乖戾,目光再一次落到那滿地碎片上,定定看了半日,黃裳則心驚亂跳,一時默然垂首,許久,才輕聲道:

“老奴以爲,今上不應疑心尚書令,尤其當下。”

英奴一哂:“阿公指的什麼,朕清楚,就是他想做大將軍,不要說朕,其他人答不答應,且另當別論,朕倒不怕他有這個心。”說著,想了想,像是說給黃裳,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古人有言,一傅衆咻,終歸無效,朕知道他的難處,他既是爲國,朕自然也得做做明君的樣子,能助他的,自當助他。”

黃裳聽得五味雜陳,默默頷首,卻見英奴忽又一笑:“就依阿公所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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