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夜未眠的成去非遞上摺子過後的沒多久, 勘檢寺院的部署還停在臺閣的衆(zhòng)議之中,一沉無預(yù)兆的秋雹打得整個建康懵然,因發(fā)生之時, 百官恰在上朝的路上, 雹子初僅若豆,繼則若卵, 後竟若拳, 建康各類天災(zāi),何人不見,然如此嚴重情狀, 百官卻是第一次領(lǐng)教,紛紛跑動起來尋一藏身之處,躲避不及者, 竟被冰雹擊破了頭顱, 掛了滿面的血, 實在狼狽萬狀,有辱身份,衆(zhòng)人彼此相視,先是各自取笑一番, 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繼而七嘴八舌議及此次天象詭異的背後究竟出自何意。
或雲(yún)太常屬太史令當負起失察之責,或雲(yún)人作怪才惹得天怒無常, 至於何人作何怪, 則在衆(zhòng)人不清不楚的幾句笑語中消散了。
不過百官這等模樣, 亦不適宜拜見君父,天子近侍不多時過來傳旨:朝會臨時取消,待冰雹勢止,衆(zhòng)卿且先歸家,有事可遞摺子。百官本無事可奏,如今倒有了事,一時摩拳擦掌,只待歸家提筆罷了。
天子雖下了旨意,而這場秋雹足足下了數(shù)個時辰方漸漸止住,當務(wù)之急,仍是遣有司速去查勘災(zāi)情。是日,有司所報,先呈臺閣,顧曙等也已將勘檢寺院的幾大項部署下去,成去非一面聽顧曙回話,一面觀看此次災(zāi)情細則:
八月庚子,建康疾風(fēng)迅雷,雨雹,大如鵝子,棱利如刀,碎屋,斷樹木如剪。計毀屋舍萬餘間,殺稼百餘里,殺傷千餘人,牲畜傷損無算。丹陽郡災(zāi)情尤重,田禾瓜果盡傷,斃人畜無數(shù),擊殺馬場駿馬六十七匹,擊死鳥雀狐兔無算。吳郡……
後面一長串幾乎無差別的陳述,成去非看得眼疼,擡首對顧曙道:
“差不多就那幾項,勘檢時務(wù)必如實記錄。”
顧曙應(yīng)聲方一轉(zhuǎn)身,成去非忽喊住他:“我記得揚州所轄的大寺幾乎皆有自己的糧倉,這兩年規(guī)制越發(fā)大了,囤這麼多,等著發(fā)黴麼?你遣人先去查出個底細來,順便告訴各寺的大和尚,讓他們做好開倉救災(zāi)的準備。”說著把剛瀏覽完畢的奏章給了顧曙,“你對照看下,該如何佈置,且先拿個主意出來。”
“寺院向來都是自給自足,朝廷貿(mào)然下令……”顧曙的話有意不講完,成去非擡首笑看著他:“怎麼,剩下的話不好說了?”顧曙笑道:“那倒也不是。”
“不好說的話,我來說幾句,”成去非接言,“佛家不是講究普度衆(zhòng)生,慈悲爲懷麼?如今機會來了,百姓活著的時候不渡,要等死了對著腐肉說唱嗎?大和尚有異議的話,就拿此問他。”
顧曙目光閃動,成去非瞥他一眼:“倘是怕寺裡否認有囤糧,那就好好查,大寺的情況,誰都清楚,我記得豫章郡有座寺廟是你發(fā)願所建?”顧曙不料他臨尾提起這麼一樁,眉眼一黯,復(fù)又平常,“是爲先母而已。”
成去非略一停頓,道:“是我唐突了。”顧曙笑道:“大人言重,不過是樁陳年舊事,不提也罷。”成去非便轉(zhuǎn)移了話題,“這一季度的賦稅預(yù)算報表呈上來,通知八座丞郎,準備議事。”
臺閣的慣例,除散假外,幾乎每日都要集齊議事。由各曹尚書郎提當日需解決的重要政事,由八部丞郎共議,再起草成文,最終出具的文書,經(jīng)由各級簽署,纔可上呈。成去非總領(lǐng)尚書檯後,八座議事倒不侷限一早,衆(zhòng)人隨時皆有可能被傳喚,不過平日事由,成去非同尚書僕射、左右丞、及大尚書商議得更爲頻繁,衆(zhòng)曹郎更多的是參與,以往有錄尚書事重臣壓著,即便是令、僕射等人亦多有不能定主意的時候,如今成去非加官至此,臺閣倒省去許多麻煩程序。
“此次雹災(zāi),江左有幾個郡縣,災(zāi)情頗爲嚴重,稼穡既毀,於貧農(nóng),府庫不得不放倉救濟。而今夏收成尚可,常平倉裡儲存亦十分可觀,於家貲相對寬裕的農(nóng)戶,則可適當放低價格拋售,這件事,左民尚書、右丞及度支尚書,協(xié)同辦理,計貲薄都在那放著,對照著行事,待具體操控時,也不能太過死板了,莫要輕易出現(xiàn)餓死人的情景。”
成去非見人聚齊,就賑災(zāi)一事有條不紊佈置下去,順手把有司所呈公文遞給了顧曙:“傳著都看一看。”一面又拈起顧曙送上的報表仔細看了,衆(zhòng)人邊傳閱邊低聲交流相議,再有人擡首時,已發(fā)覺上頭成去非的面色不知何時陰沉了不少,正在猜測是否因那份報表所起,成去非已問道:
“爲何有的州郡,把賦稅都已徵到了鳳凰七年?這是打算寅吃卯糧?還有,這裡有幾個大郡,我記得因天災(zāi)之故,是免了今年賦稅的,爲何又加上?”他的目光掃將一圈,最終是落到度支尚書顧曙,右丞溫炎的身上,除卻度支尚書主財政,右丞亦掌臺內(nèi)庫藏廬舍之事,乃輔佐令、僕之職。只因溫炎向來多病,許多事力不從心,多由底下諸曹郎協(xié)助把控,此刻無從回話,這本也超出他職責所在,此事素來由顧曙一人主持大局,其餘人不過鞍前馬後奔波瑣事而已。
“大人,容下官解釋,”顧曙每每議事時,氣度雖一貫清雅從容,但嗓音總要清亮幾分,“雍涼幾州邊防軍費,每一年都可算一項大頭,再加上今歲用兵幷州,王師長途遠襲,耗費驚人,而據(jù)西北最新的軍報,只怕胡人入秋後還將有不時的進犯騷擾,兵員要增,損壞的部分長城也要修葺,再加上前不久戰(zhàn)事善後,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是故僅軍國方面開支就得比去年增加數(shù)億錢以上。如今,國朝的財政正是採用‘量出爲入’之法,這項軍政開支無從節(jié)省,下官也是不得已爲之。”
無懈可擊的解釋並不能遮掩國朝無錢可用的尷尬局面,成去非皺了皺眉,還是問道:“賦稅徵到鳳凰七年,是因早已提前透支,只能一年年往後推加?”顧曙點了點頭,“正是,西北的軍餉、補給、以及傷亡的撫卹,無從節(jié)流,日後,唯有開源方可解財政之困窘。”
“上一回錄公所提與東南諸國海上貿(mào)易一事,下官以爲大有利可圖,國朝的蜀錦、青瓷、漆器、鐵器、紙張文具乃至茶葉藥材,頗受東南諸國歡迎,而諸國的犀角、象牙、翡翠、玳瑁等物,又受國朝子民喜愛,何不盡快拓展此塊?亦或者,國朝大可去更遠的地方,與之往來獲利?”座下一尚書郎朗朗而言,衆(zhòng)人皆以爲然,以廣州爲首的嶺南各港口,貿(mào)易往來一直較爲繁榮,再加以開闢新航線,也未嘗不可,只是在造船及航海等諸事上需專門人才,一時衆(zhòng)人又就舉薦之事議論開來。不知誰忽想起王靖之,遂言及此人,可遣去廣州理事,王靖之乃顧曙一手賞識提拔,其人頗有才幹,亦有人否決,以王靖之負責京畿漕運週轉(zhuǎn)更爲緊要爲由,還是另選他人更爲妥當。
“京畿既離不開王靖之,他手底下就無人可用了嗎?”成去非啓口道,“跟著他歷練的也不在少數(shù),選出一二人才不該是難事,方纔的提議好,此事的確應(yīng)儘快定下來,有司著手去辦。”
不過話題似是牽涉遠了,成去非便道:“眼下要緊之事,不過兩樣,一爲賑災(zāi),二是勘檢寺院,如今看來,這兩件未必就沒瓜葛,聽說御史臺那裡已有了彈劾臺閣的奏章,諸位如何看?”
一時四下寂寂,虞歸塵在內(nèi)幾人於災(zāi)害發(fā)生的翌日已風(fēng)聞御史臺的彈章彙總到了中丞大人那裡,而所彈事宜,無非在於想要阻止勘檢寺院一事,彈章語氣之相仿,措辭之相近,不過同指臺閣不當輕易干涉佛門重地,言外之意更在暗示,此次雹災(zāi)正是因人妄行而致神佛降下異景,是爲告誡,應(yīng)及時收手。這些空言虛語並不會停止,臺閣中人亦能想到,再過上一兩日,到了朝會,那些彈章未必就不會鋪天蓋地,紛沓至來,矛頭所指,時人清楚異常,雖於表面上彈劾的是整個臺閣,然魁首不過是年輕的成去非而已。
“不知太常署一衆(zhòng)人是如何跟今上解釋的?”尚書郎李濤接言,心中想的卻是,以往天象紊亂,天子總要罪己一番,歸於失德,而再早些,前大將軍在時,曾欲把日食之罪加於太尉,兩下一想,又念及前一段天子迎佛骨盛況,竟有些恍然,難道此事是要往錄公身上推?一時只嘆這場冰雹,竟也能無端生出這些。
“這便奇了,不過是要查寺院的基本財產(chǎn),跟國朝每幾年丈量土地,清查人口,有何區(qū)別?再者,就是普通黎庶,也有計貲薄登記,不過是摸清狀況而已,何來這些妖言妖語的?”有人心直口快道,其餘人自有多想一層的,聽他天真,不免覺得可笑,口中卻跟著附議兩句。衆(zhòng)人聲音漸大,總歸還是一致的看法:勘檢一事斷無撤回的道理,天子的詔令也已下,縱然那彈劾的奏章雪花亂飛,
虞歸塵自然清楚勘檢寺院這樣的前奏,是爲其後鋪墊之意,而這樣的心內(nèi)明鏡般的清楚,不獨大尚書有,其間不乏事佛者,此刻便緘口不語,只聽他人高談闊論。
“不過無稽之談,大人毋需放在心間,”虞歸塵輕嘆,“每有天災(zāi),總有人作言造語,無識而已,鳳凰五年的元會,太史曾擔心日蝕,大司徒當日的解釋再好不過,聖人垂制,既不應(yīng)以天象有變而廢禮,也不該以此廢事。國朝地域遼闊,各樣災(zāi)害,時有發(fā)生,倘每一回都這般穿鑿附會,那朝廷什麼事也不要做了。”
衆(zhòng)人失笑道:“大尚書此番妙言,來日朝會自能堵得住悠悠衆(zhòng)口。”一旁顧曙只是微笑,待人聲稀疏,座下忽又傳來一句:
“下官有話要說,”說話的正是一平日裡罕言稍顯木訥的尚書郎楊守仁,衆(zhòng)人以爲他要接著此事再議,饒有興味齊齊看向他,不知這有名的悶葫蘆是突發(fā)了什麼奇想。
“下官以爲,僕射大人的量出爲入雖大膽新奇,卻就此摒棄了量入爲出之優(yōu)勢,不是可取之道,哪有爲了另一樣好處,就不要原先好處的呢?”楊守仁一席話說完,臉便紅了,衆(zhòng)人一愣,原不知他這半日竟還在思想前面話頭,可話一出口,不免替顧曙驚愕,不由把目光投向了顧曙。
顧曙卻看向他,露出了笑:“守仁不妨直言。”成去非也道:“勇氣可嘉,卿欲奪武庫之稱?”說的衆(zhòng)人呵呵笑將起來,倒去了方纔所提之事帶來的陰霾。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楊守仁一緊張便有些口吃,是故平日裡儘量少開口的,此刻只覺滿腦子想法不得不傾瀉,胸膛一熱,便說了出來,此刻被衆(zhòng)人笑的,越急越窘迫,成去非只得命人把筆墨移來,楊守仁漲紅著臉,寫下兩行字,由人遞給了成去非。
成去非卻交由了顧曙,道:“僕射大人來念吧。”
“權(quán)一歲入,量入爲出;權(quán)一歲出,量出爲入,多取非盈,寡取非絀,上下流通,無壅無積,是在籌國計。”顧曙徐徐念道,不由笑贊,“某受教了。”其他人亦跟著稱讚這是集兩者之長,避兩者之短,虞歸塵聽罷忖度半日卻道:
“確是兩全,然計策倘是不能連貫穩(wěn)定,再加之人爲判定多有出入,反倒易召手忙腳亂,無所適從,”說著笑望楊守仁,“不過守仁所言,倒還是可參考一二,仍不失爲良言良策。”
如此你一言我一語,衆(zhòng)人自臺閣出來時,天色倒還早,彼此告別時,虞歸塵本欲再同成去非說上幾句,卻又思想方纔話意已盡,遂也只是見禮上車離去。
衆(zhòng)臣的口風(fēng)還有待於朝會可得,成去非並不爲此番情勢煩惱,只打定主意,聽憑百官吵鬧去,再回想虞靜齋那幾句,不禁微微一笑。等回到烏衣巷,卻見一熟悉身影忽閃了出來,原是桑榆提著一籃子螃蟹截住了他:
“恩公!”
成去非知道怕是難拒絕,遂上前道:“自己下河打的?”桑榆眉開眼笑,“恩公怎麼知道的?”成去非看了一眼,都用葦葉包著系以麻繩,那條條腿卻露在外頭張牙舞爪的,桑榆見東西送的容易,跑得也快,遠遠丟下一句“草民要回去給大人做飯啦!”,轉(zhuǎn)眼便沒了影。
他兩手各提一串,上臺階時,自然想起有一回同琬寧說螃蟹的事,無腸公子既送上門來,也算好事,成去非便徑直往木葉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