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便服,待日落西山,英奴準備出宮往烏衣巷去。並沒有提前知會成府,這樣許能探得點真實口風,整座宮殿都壓在他胸口上似的,短暫的逃離,心裡應會受用些。
隨身帶了兩個小黃門,平日裡都不在跟前伺候的,兩人誠惶誠恐,從不曾親眼見過天子真容,至多也不過未及迴避時的遠遠一目。即便如此,宮人們關於今上的傳聞卻一直斷斷續續,今上爲王爺時如何風流自賞,今上性情慵懶,今上忌憚大將軍,從容貌到時局,閒話總在宮闕角落裡不經意流傳著,這寂寞深宮,大約即便是臆測,也能打發冗長無聊的時日罷?
其中一個機靈些,利落按英奴指示辦成了事。等出了司馬門,便伶俐趕著馬車往烏衣巷方向去了。
上一回出宮,還是先帝在時的上元節,他天生愛那些市井溫情,熱鬧,祥和,十全街上歡聲笑語,耄耋老翁,總角稚童,都讓人覺得喜樂。或者是那酒樓上的小娘子,探出半個身子,嬌俏可人,吳儂軟語一聲輕喚,聽得人心都要化了,這些記憶就在不遠處,可眼下,倒生出陰陽兩隔的感慨,他想起先帝,鼻頭毫無預兆一陣酸楚,眼角漸漸濡溼。
幽幽喟嘆一聲,伸手打了簾子,外頭月華滿地,秦淮河兩岸燈火通明,隱約有笑語傳來,那一艘艘夜遊的樓船又不知是哪家的子弟在及時行樂……
烏衣巷很快就在眼前,小黃門把車停穩,呵著腰扶英奴下來,英奴立定站好,仰面瞧了瞧成府大門,鎏金的大字,是成若敖親自所書,字如其人,雍容大方。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成若敖歷經三朝,於宗皇帝晚年致仕,少年人一入朝,便得天子青眼。先帝亦器重,每遇大事,除了阮正通許侃,最信任之人莫過於他了。
他自己倒也想倚重成家,無奈國之利器,如今只能刀槍入庫。
“這位公子……”福伯打量眼前人,煙色大氅遮了半張臉,也看不清個所以然,府上其實已是門庭冷落,太傅病重大公子閉門謝客,早鮮有客人來訪,何況還是這大晚上的……正猶豫去裡頭通報,英奴低聲道:
“請告知大公子,就說龍公子有事相見。”
福伯半信半疑,心底把江左有頭有臉的世家過了個遍,也想不起龍家是什麼人物,可看眼前人雖半藏著臉面,卻身形挺秀,望之儼然,不敢大意,便略略躬身:
“公子稍候,這就去通報。”
房裡成去非正伏在榻側給父親按摩經絡,福伯大踏步進來,帶著絲憂慮:“大公子,有客人,那位公子自稱姓龍,小人從沒見過。”
有一瞬的怔忪,龍公子?成去非一壁默想,一壁起身緩緩褪下衣袖,垂著眼簾頓了片刻,稍稍理了理儀容,抽身往外走,對福伯道:
“去我書房準備奉茶,讓趙器伺候,待這位客人進來,不許再放任何人。”
福伯見他是往大門方向,明白定是十分要緊的客人,忙不迭應下聲來。
府上燈火幽明,成去非遠遠瞧見一抹身影,暗漆漆立在那裡,大氅遮頭蓋臉,確看不出具體模樣。
可那身形,卻又分明熟悉得很,成去非疾步往跟前去了。
門前那兩盞大紅燈籠隨風曳動,看到那半張臉時,成去非便已瞭然,躬身行了禮,話說的簡潔:
“有失遠迎,請龍公子到書房敘話。”
他在前頭引路,步子放慢下來,小聲提醒:“公子留心腳底的路。”
英奴應了一聲,很快,到了書房,門外趙器一早候著了,猛然看見成去非身後這人影,唬了一下,卻也自覺,並不多看,只垂首道:
“茶已備好。”
見成去非點頭示意,便上前把書房門掩了,在外頭守著了。
一室燈火,視線驟然清晰起來,成去非這才鄭重行了大禮:“臣不知今上突然造訪,多有怠慢,請今上萬勿以爲意。”
英奴虛扶了一把,把檐帽鬆掉,重重吐出一口氣:“朕不怪你,太后掛念太傅,朕也實在是放心不下,白日恍惚,夜中難寐,來你府上一趟反倒得幾許清淨。”
言辭間盡是沉鬱頓挫,今上比自己還要年輕兩歲,不過弱冠之年。此刻不復往昔跳脫,面上多有失落,便顯出幾分真性情。
可此舉確實孟浪了,方纔一瞥,成去非知道門外馬車裡肯定還有人,想必也是內宮裡的近侍。先撇開今上意圖,但就這麼輕率出宮,萬一被人瞧見,安危難測,實在讓人後怕。
“今上倘是想來探望父親,大可白日裡讓侍衛親自護送,何苦冒了風險來,這是讓臣無容身之地。”成去非這番話純粹發自肺腑,屆時烏衣巷被潑髒水恐怕再難翻身,終落得個我爲魚肉人爲刀俎。
英奴一時卻沒這上頭想,冷笑道:“朕知道你說的什麼,有人真到廢立亦可,生殺亦可的田地,還分什麼白日煙夜,還分什麼宮裡宮外?”
當著他的面,皇帝多少耐不住釋放些情緒,成去非只好勸道:“今上勿要泄氣,受先帝脣齒之託的,不止一個重臣,萬不可存此念消磨意志。”
不想這話反更添英奴心結,他不去細想這話裡深意,只想起白日朝堂那一幕幕,語氣越發喪氣直白:“朕只盼到時他念在同宗同族,好歹留先帝血脈,日後也有臉面去見列祖列宗。”
話說到這份上,似乎也不再好相勸,英奴自此打開話匣子,在成去非面前懶得再隱瞞,:“今日廷議,大將軍公然毀中壘中堅武衛三營,全都劃到朱懷君名下,張青本就過得神仙中人,煉丹修氣,眼下架空了他,指不定還樂在其中,撒手不用再操半點心。”
皇帝賭氣似的絮叨許多,忽又冷冷一哂:“當然,張青先前怕是也沒操過半點心,世家子弟不務王事,不是由來已久麼?”
剛說完,便意識到自己失言,跟前就立著個正正經經的世家子弟,更何況,眼下,天家還得依仗著烏衣巷這衆世家……天子多言,果真言必有失。帝王本該越高深,越莫測爲好,底下做臣子的,不能蠢得一無所知,從不察天子聖意;更不能揣測聖心事事掐準,精明得透亮,乃人臣大忌。
這些帝王之術也好,爲臣之道也好,當下,全都無關緊要,他們全都被大將軍壓得死死的,時機一旦成熟,他同他們,便是“金盃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成去非似乎並不以爲意,微微蹙了眉:“今上同太后說此事了嗎?”
英奴搖首,成去非便道:“這些事,今上不跟太后說纔是孝道。”說罷才瞭然爲何這等大事,他卻不曾收到消息,所幸,由皇帝親口所說,倒省他一些事。
“朕也是這般想。”英奴動了動身子,提議道:“帶朕去看看太傅吧。”
說著兩人出了書房,那邊趙器躬身過來遞了燈,成去非一壁接過來,一壁說:“家父纏綿病榻太久,已多有不便處,還望今上體諒。”
見成去非這麼利索引他前去,英奴心底不由沉了沉,嘴上只道:“朕早該來的,以爲太傅不多日便會痊癒,不想偏枯之癥這般厲害。”
說著自然想起大將軍送虎皮一事,怕是對太傅刺激不輕,想到這,英奴牙關咬緊,四下明明暖流四溢,心底卻覺陰冷異常。
太傅房裡亮著燈,英奴遙遙看了一眼,莫名竟有幾分緊張,一隻腳剛踏進來,濃烈的藥味便撲了滿身,瞬間覺得呼吸都跟著稠了幾分。
那個號稱“江東之虎”,也曾縱橫西北大漠力守國門的當朝名臣,就和自己只隔著一方屏風,英雄如美人,人間不許見白頭啊!
燭光隱約映著榻上身影,英奴深吸一口氣,終繞過那最後一道,凝目朝眼前人望去。
何曾相似的一幕!
他瞳孔驟然縮緊,先帝最後日子裡的模樣再度清晰起來,就是這樣了,舊事如風,拂面而過,他到底是悲從中來,也曾午夜夢迴,一線悽風吹於耳畔,先帝還是慈祥面目,再一瞬目,便形容枯槁,新墓自鐘山拔地而起,同他的先祖們終歸又在一處了。
他上前不由握住太傅一隻露於被褥的手,甚至能察覺出太傅手心的繭,那定是當年征戰沙場所留……成去非見英奴面有慼慼色,便俯身輕聲道:
“父親,今上來看您了。”
榻上人似乎有了些反應,英奴目不轉睛盯著,只見成若敖緩緩睜了眼,彷彿那眼皮有千斤重,卻也只有這麼一瞬,他還不曾看清太傅目光的落腳點,那雙目便如同古老的城門,腐朽,沉重,到處都是破敗之相,再度吱呀吱呀閉合了。
英奴一顆心徹底沉到深淵裡去了,他甚至希望自己不曾來這一趟,尚可活在自欺欺人的虛幻希冀裡——太傅江左巨柱,不過韜光養晦,避其鋒芒,待最後時刻,定一躍而出,保君王社稷!
他徐徐起了身,不著一言朝外走,成去非則默默跟出來,頭頂一輪明月,皎皎可愛,東風吹得滿院子花香翻涌,同這如水的月光一起浸潤著兩人。
“父親的情況,今上都看見了,臣從一早就不曾隱瞞半分。”成去非說的委婉,英奴卻情願他從一開始哪怕是欺君罔上,也不肯聽這坦誠之言。
既然太傅幾無希望,那麼成去非呢?英奴側眸看著他:“你……”剩下的話突然無從開口,眼中不覺漫上一絲頹然,成去非的眼中則有深深月色:
“臣唯有等而已。”
只此一句,英奴心底頓起漣漪,意味深長望著成去非,半日才道:“朕看一眼公主再走。”
他本無此打算的,不知爲何,毫無預兆便自口中而出,許是因這夜暖花香,許是因爲這溶溶月色,讓人不由念及舊情,儘管,此刻本該無暇他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