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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去之從家中出來時, 不禁回望一眼自家府邸,秋陽杲杲,日光正折射在檐角脊背之上,明燦燦的, 再往上, 便是那湛藍的蒼穹,秋日的高空,總是藍得這般純粹,去之遮手擋了擋那令人目眩的顏色,輕活一下精神,撣撣衣袖,衝福伯手中牽著的桃符一笑:

“桃符,進去吧, 小叔叔下回給你新做竹馬。”

桃符忽掙開福伯的手, 不顧福伯在後連聲呼喚提醒,徑直順著臺階奔下,撲進去之懷間, 仰面眨了眨眼:

“小叔叔說話要算話。”

去之撫了撫他頭頂, 袖口滑過桃符稚嫩的面龐,許是覺得一絲涼意, 桃符微微別過了臉,想起什麼似的, 一雙烏黑清澈的眸子直視去之:“小叔叔, 你說外祖是不是怕冷?母親今日給外祖送衣裳被褥去了。”

孩童的話便是如此, 毫無徵兆,無理可尋。

“桃符,我問你,”去之蹲下身來,目示身後的福伯止步,方輕聲道,“如果外祖和伯父有一日皆有危難,你只可救一人,你選誰?”

如此兩難的問題,桃符下意識往後退縮一步,很有些不解:“爲何只可救一人?外祖和伯父不能都救嗎?”去之慢慢搖首,雙手持在桃符雙肩,“桃符,你選誰?”桃符第一回見小叔叔如此鄭重神情,莫名有些懼意,不覺帶了絲哭腔:“小叔叔,上回我去外祖家,外祖說我大字寫得比舅舅還好,小叔叔,那,你和舅舅救他們行不行?”

幼童眼中隱然閃爍的淚花,看得去之心頭一黯,他摸摸桃符柔軟的小臉,喃喃道:“桃符,你不知,外祖和伯父,是要選一個的……”

他聲音放得低,桃符卻聽清楚了,抽噎一聲,伏在去之的肩頭,委委屈屈道:“我要伯父,小叔叔,你不要告訴外祖我沒選他,外祖會傷心的……”

去之一把緊緊摟住桃符,貼在他耳畔柔聲道:“桃符,這話不要學給你母親,也不要學給伯父,這是小叔叔同你之間的秘密,你要是說出來,我再也不給你做竹馬。”

桃符似懂非懂點了點頭,被他箍得難受,一番扭動掙脫出來,去之方笑著替他抹了抹眼角那亮晶晶的淚痕,起身大步流星去了。

少年人的心性此刻,正恰如玉石般固執冥頑。

當一襲身影悄然來至廷尉獄後牆時,其中一獄官待來人拉下氅衣風兜時乍然認出了他,心中雖猶疑不定,因並不曾接到任何人的招呼,但亦不敢有任何怠慢,小心翼翼上前問道:

“小公子是,是來探望……”

餘下話不用講完,成去之點了點頭,示意他在前引路,獄官卻猶豫道:“小公子,沒有上頭的命令,下官是不敢擅自帶小公子去見罪人的。”話雖這麼說著,卻迅速朝後邊使了個眼神,那素與此獄官相熟者立刻會意折身去了。

成去之哼笑一聲:“上頭?是今上,還是你們吳大人?”

這獄官聽言忙跪倒,道:“無論今上,還是吳大人,都明言不得隨意放人進來,這一處,只關了大司徒一人,小公子定也知道之前水鏡先生的事情,正因在這上頭出了差錯,不知牽累了多少人,還請小公子體諒下官的難處,下官也是有一家老小的……”

見獄官神色驚惶,成去之倒也不難爲他,只道:“你放心,出了差錯,我一人擔著,不會牽累他人。”這獄官心下無奈,腦中轉了轉,問道:“小公子可有大公子的手諭?倘是有大公子的手諭,要見大司徒也是可行的。”

成去之望著他忽就短促笑了一聲:“你們果真有眼力,吳大人教導得好啊!”

獄官聽他言辭,又未見他有任何動作,心下漸漸明白,此刻更是堅定搖首道:“倘小公子也無大公子手諭,恕下官實不能爲小公子行這個方便。”

言罷偏了偏頭,朝外探了兩眼,再看成去之,不知何時已變得陰沉,那模樣看上去,倒真如傳言,同大公子是十分相像的。

入口處,吳冷西已聞風趕來,聽到來人稟奏時,他心中已察覺出其間的不尋常處,行至跟前時,那獄官忙過來附耳密言幾句,吳冷西未作反應,只和成去之彼此讓了禮,吩咐左右解了鑰匙道:

“你等先回避。”

待獄官們紛紛退去,成去之方道:“吳大人手下這些人當真慎之又慎,不過立談之間,大人就親自來了。”

吳冷西略一躬身:“小公子見笑了,此處晦氣,小公子還是回去罷。”成去之低眉撫了撫流雲紋連綿的袖口,反問道:“吳大人可知大司馬的意思了?”

聽他陡然換作這般正式的稱呼,吳冷西一愣,略作思想,回道:“還不曾。”成去之擡眸不緊不慢道:“本案證據確鑿,然蝸行牛步,是爲何故,吳大人心中就了無想法?”吳冷西避而不答,低聲問道:“小公子,你想說什麼?還是跟吳某直說了吧。”

“好,我同吳大人,本就無可避嫌處,我且冒昧問大人,大人自入仕途,做的便是這掌刑獄之事,司刑獄者司生死,大人自是鐵面書生,一枝判筆絕不肯妄作曲章,手底不知過了多少條人命,可是否想過,也有一日,”他雖知這餘下言辭極爲不妥失禮,卻還是道了出來,“自己的老師枉死獄中,自己竟連援手都無力施展半分?”

吳冷西面色果真頓時化作一片慘白,驀地被刺到不可碰觸之處,一顆心幾欲痙攣,是他親手將老師化作眼前支離破碎的一團血肉模糊,無數夢迴,他都恨不能就此死去,可無需身死,他已生生墜入泥犁地獄了。他到底是有何面目見容於人世,自己也是恍惚的,大約是師哥?吳冷西嘴脣死死地繃緊,神情儼然受傷模樣,別過臉去,好半日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即便如此,成去之仍是自顧繼續道:“大人信不信,倘這一回,得勢的是他們,阿兄和大人必將無可逃遁,如今,我不妨明明白白告訴大人,阿兄正欲給犯官一條生路,大人說可不可笑,這條生路,他們不曾給先生,也不曾給阿兄,阿兄卻要以德報怨,”他眼中倏爾揮起霜刃,“我也明明白白告訴大人,阿兄有他的難處,我卻沒有,今日來的意思,”他終輕輕一露袖口,掌間赫然躺有一物,吳冷西望之心下自是一凜,縱來前間或聯想至此,卻只是轉睫而逝,未曾當真,此刻乍現眼底,他身子不由一晃,勉強鎮了鎮心神,方略微踟躕問道:

“你,你瞞了師哥?”

“不錯,”成去之斬截起來,聲音宛若繃緊的琴絃,下一刻似就要被一摜而碎,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吳冷西,一句比一句清晰,“這個方便,就看廷尉左監大人肯不肯施與去之了,或爲先生,或爲阿兄,或爲大人自己,犯官畏罪自盡而已。”

牢獄之地,怨戾深重,只是,這其間也有老師的罷?吳冷西額角滲出冷汗,一時又再無話可對,成去之見他神情如此,近身一步,冷冷道:“先生雖死,但大人定知先生遺願爲何,阿兄久困於淺水,不得施展抱負,大人就忍心看著再留後患,再生枝節?人生不滿百,阿兄正當大有爲之時,東堂之事不可再演一次,你我只要這一回當機立斷了,它也無機會再重演一次,倘大人實在是畏懼害怕,那好,罪名我來織,罵名我來背!”

少年將軍深吸一口氣,最終冷靜煞尾:“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大人當清楚這個道理,大人有什麼難處嗎?”

吳冷西擰緊眉頭,緩緩搖首,猶似夢囈:“我的確沒有,只是,只是這不是師哥的意思,我怎敢……我的確不敢……”

成去之注視他半晌,慢慢伸手去解他腰間牢門鑰匙,按住吳冷西回神而動的那隻手,也不去看他,只管沉沉道:“你我皆無難處,便是爲大司馬解憂了,爲先生復仇了。”

半推半就間,吳冷西怔怔望著成去之那一襲往深處走去的身影,目光漸次飄忽,突然間就流了滿面的淚水,輕輕自語道:“老師,學生這一回不知是對是錯,您倘真的有靈在天,庇佑著師哥罷……”

幽幽過道中響起規整的腳步聲,牢中果真陰冷,成去之瞟了一眼腳底路,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大司徒家中那塊塊水磨金磚,是了,今日之滋味,當有所不同。他徑直打開了牢鎖,施施然走到犯官面前,認真作了一揖道:“虞世伯。”

衰老如何不是一種悲哀。

在蒼老的犯官回身遲鈍擡首的剎那,成去之心中掠過一絲難言的快慰與心酸:歷來如得道如仙的大司徒,坐上談玄論易的大司徒,竟也會衰敗如斯,無力如斯。而老人透過渾濁的眼睛還是在第一刻辨認出了跟前的少年人——

那個頭頂兩角的稚童,已經不在了。

老人微微有些驚詫,隨之又釋然一笑,啓口時的姿態仍好似不過招待來府歡宴的清貴子弟:“去之,你來了,將就坐吧。”

成去之果真依言坐下,牢中地氣重,這一刻,仿若灰塵都要結上一層新霜了。

“世伯,您說,倘是我父親也還在多好,他是沒這個福氣,有世伯的長壽,”成去之略帶傷感率先開口,不過那語氣卻又很快化作疑問,“世伯可也會想念家父?”

虞仲素點點頭,花白長鬚亦隨之顫動:“你父親倘知生出這樣幾個好兒子,有今日之功業,便也無謂長壽與否了。”

成去之跟著點頭,面上重新掛出得體至極毫不失禮的微笑來:“是的,我想,有時活太久反倒不是好事,老而不死,是爲賊,比如世伯,於國無益,眼下,於家也無益,長壽倒成錯了。”

無禮至極處的一番話,虞仲素並未動怒,只道:“世人都說你像你的兄長,去之,你比你兄長要厲害,他說不出口的話,你說得出,他做不出的事,你也做得出。”

“世伯這麼瞭解阿兄,”成去之拂了拂總在眼前跳躍的浮塵,高窗那投射進一束陽光來,他忽就掠過一個念頭:怕也是如此照在過阿灰哥哥的身上罷?

“看來世伯是一早就拿一雙兒女做了賭注,不錯,世伯千算萬算,漏算了晚輩,不是麼?”成去之嘴角勾了勾,漸變諷刺,“世伯定是覺得無論如何自己都要雙贏的,活著,便有機會再出手,死了,靜齋哥哥便要同阿兄分道揚鑣,於阿兄也算重重一擊,人都說虎毒不食子,世伯真是奇人,生生要撕裂了一雙兒女的那顆人心纔好。”他目光冷透,“難怪你們這些人禍害起這江山社稷,也是毫不手軟。”

虞仲素擡起那雙久經人世浮沉的眼眸,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少年人,忽也溢滿了說不出的嘲諷,搖首慢慢笑了:“你以爲你那兄長就是天真之人,水清無魚的道理他不會不懂,他所圖者,也不過權勢耳,只是他不肯給別人活路,早晚也斷自己的活路,你兄弟二人皆是精明過頭了。”

這以己之經驗來度四海之理的姿態,成去之並不陌生,於是,回覆者亦不過冷笑而已,那半束日光打在他飽滿的額頭之上,一雙眼目卓然閃動,分外明亮,充滿了光彩:

“好一個水清無魚,世伯可用這話來教化這世上任一人,獨烏衣巷大公子不可。你們以常人之眼來忖度大公子之胸懷,是因你們本就是這樣的人,你們不信一人真的胸懷國家而無私心,也不信一人真的萬刃加身而不改志,這正是你們和烏衣巷大公子的區別,你們既不懂爲道視身爲敝屣的勇氣,你們也就更不會擁有這樣的勇氣,我也大可告訴世伯,我阿兄不信什麼水清無魚,他在一天,就勢必要水清一天!”

少年隨之無聲搖首:“你們覺得他癡愚也好,博名也好,自飾也好,於我家兄長都不重要,他的道,本就不是爲你們而求,正因如此,世伯你不能活著,你在,你的心思便不會斷絕,你身邊那些爪牙的心思也不會斷絕,但你不在了,這一切一切的心思自然慢慢就全斷了,”他忽而一笑,“世伯如此康健,誰知道還要活上多少年呢?阿兄不能做的,我自當效勞。”

那半束日光慢慢移去,成去之再度陷在晦暗的光線之中,對面的老人,在沉默良久之後,方點了點頭:“賤人之子,也算有志了。”

成去之聞言不由冷笑:“可惜,世伯所行未見高貴在何處,世伯大晚輩幾輪,何必還要在口舌上爭這休?有何意義?”

他窸窣起身,面無表情看著犯官,掏出那毒酒先高高舉起,遙祭東南——正是埋葬水鏡先生方向。

眼中最初一閃而過的那絲憐憫已全然不剩:“當日世伯戕害水鏡先生時,可曾想到,這麼快就要以同樣方式來送自己上路了?”

老人不再看眼中已現仇恨之色的少年人,沉默復而沉默,不知過了多久,方啞聲長嘆:“你阿兄終有後悔的那一日,月滿則虧,你兄弟氣焰太過了,太過了……”

成去之嘴角牽動:“那就不勞世伯掛心了,世伯方纔不是說想念家父?所幸很快就可以見到家父了。”他將那毒酒親自遞至虞仲素面前,湊在他耳畔輕聲道,“世伯還是自己動手罷,這樣體面些。”

冷酷的笑意頓時凝結在少年人嘴角,他漠漠逼視著那年老的犯官終於避無可避的絕境中只能仰面將那毒酒一飲而盡,並不想觀看那最後的不堪,而是轉身走出牢門,對一直靜靜守候在外的吳冷西低聲道了句:“先生可瞑目了。”

說罷不顧癱軟倒地的廷尉左監,隻身披好氅衣,重新走入了日光之下,那溫暖宜人的秋陽之下,朱門紅廊,繁華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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