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五年的第二場雪落了下來。
尚書郎李濤率一衆曹郎趕到建康最大佛寺永寧寺之時, 路上已存一層薄雪,到了永寧寺,兩序班首立於寺前似在相候,李濤翻身下馬, 上前象徵性回了禮, 踏著橐橐的腳步聲進得門來。
等入了正殿,同殿主等只是客套兩句,因昨日李濤已先行來過一回交待下去具體事宜,遣散者的名單永寧寺亦交到李濤手中,今日不過嚴加執行,登記衆人俗家事宜。李濤這邊一行人備好筆墨,相談幾句,方一入座, 寺前又來一隊人馬, 掏出大司徒府官印,堂而皇之進得了正殿,李濤見這來的四人無一面熟, 卻皆著司徒府西曹官服, 心底已是隱隱不妙,遂起身上前, 還未開口問候,爲首的那一個瘦面男子已微微一笑, 讓禮道:“李大人, 幸會幸會!”李濤怔了怔, 隨即笑道:“幸會幸會,不知閣下如何稱呼?這幾位……”他往後將那幾人略掃兩眼,徵詢地看著對方。這瘦面男子領會,笑著解釋道:“在下殷衝,李大人不認識我等,實不出奇,因我幾人乃大司徒新任從事,”說著拱手上揖,“虞公已回稟今上,特遣我等來協助李大人。”
司徒府東西曹有銓選之權,可這畢竟算是府外選官,大司徒不經臺閣備案,直接任官,動作甚是迅速,臺閣竟一點風聲未得,李濤心底驚詫,面上鎮靜笑道:“原是如此,殷從事來的正好,請!”
彼此讓禮後,由掌書們提筆蘸墨準備登記,另有寺中沙門將度牒擺放整齊等待銷燬,一切就緒,執事便命需遣散者列隊入殿,各報俗家姓名、年歲、籍貫等,待掌書記好,又有人單帶其去領路上所需盤纏,皆從寺中香火錢所取,家遠者幾百文至一吊錢不等。
“待回了家,官府統計好田畝之數,自會與以土地,爾等無須擔憂,開春不耽誤耕種,秋收不耽擱交賦。”李濤把話說的清楚,僧徒中便一陣喧囂,李濤冷笑,這些人怕是享慣了福,早忘了當普通小民的滋味,正欲斥一聲肅靜,人羣裡忽冒出一股抱怨:
“當下風雪兇險,路途艱辛,給這些盤纏夠作什麼的?還不曾分地,便想著田賦,也不管明年災年荒年,吾等不事農務已久,早已生疏,明年實難交賦!”
好厲害的幾句話,一箭雙鵰!不等李濤發作,此起彼伏的應和聲已起,更有甚者,把那領來的銅錢紛紛擲在地上,叫嚷挑釁不休,永寧寺需遣散者近千人,一旦糾衆鬧事,場面必不可控,李濤眉頭緊皺,略作觀察,先命殿主去請大和尚出來安撫局面,才轉頭問那殷衝道:“殷從事看此事該如何是好?”
“這番話未嘗沒有道理,某以爲當體恤羣情,”殷衝面有斟酌,“李大人請看,如許僧徒,倘鬧將起來,強壓下去,怕是民心不服,不如某將此事報與虞公,看廷議如何定奪,李大人說呢?”
李濤回道:“聽聞大司徒前兩日告假,染了風寒,這等煩事還是不要叨擾得好,”他忽扭頭吩咐一人道,“快去將此事報與錄公,就說我等加一起不過十餘人,倘永寧寺真鬧起來,壓不住的!”
從官得了命令飛奔而去,殷衝不成想李濤動作如許快,甚至來不及虛與委蛇一番,遂道:“如此也好。”
眼見人聲鼎沸,嚴厲申斥無果,那殿主又回來稟告今日開始大和尚閉關,誰人也打擾不得。掌書幾人不免口中焦躁,見那邊殷衝等人倒沉得住氣,只各自垂首喝茶,再看向自家大人李濤,竟也平靜如常,由著眼前亂鬧,殿主班首等草草應付幾句,半點壓不住那喧譁,掌書們遂只好緘口不語,頗爲無奈地看著這般亂象無從收拾,暗自道今日當從府衙調來些人手的。如此僵持小半個時辰,方纔派出的從官竟火速趕了回來。
從官大喘著粗氣,汗珠子滾滾而落,疾步湊到李濤跟前去了。殷衝幾人便投望過來,卻見那從官只是附在李濤耳畔不知嘀咕了些什麼,一陣私語完事,外頭又進來幾人,著廷尉署官服,身戴佩劍,爲首的一個過來同李濤簡單見禮,轉身“噌”地拔了劍,明晃晃的劍尖指向衆僧徒斷喝一聲:“爾等有聚衆生事者,通通帶回廷尉署審訊!”
殷衝嘴角扯了扯,笑道:“李大人未免興師動衆了,虞公的意思跟中樞一樣,此事第一要務在於穩,李大人把廷尉署拉進來,事情只會往大了走。”
“從事多慮了,”李濤呵呵一笑,“所謂一呼百應,多半是有人有意爲之,只需將方纔帶頭的幾個拎出來問話,便知是何內情,”說著跟廷尉署那人使了個眼色,殷衝道:“佛門重地,李大人還是慎行的好,今日你我不過奉命行事,倘鬧出什麼不相宜的來,莫說是李大人,我等亦難能回去覆命。”
李濤上前輕鬆拍了拍殷衝肩頭:“出了事歸於某,從事莫要擔心,不過問幾句話而已,廷尉署有輕重。”
說完也不理會殷衝如何反應,挑出幾個他從一開始便留意到的起鬨帶頭者,交給廷尉署,帶去側院訊話,殷衝目送廷尉署押送了數十人遠去,剩下的僧衆一時目瞪口呆,其間有人聽聞過那廷尉署名聲軼事的,私下交流幾句,說的人愀然變色,待李濤再掃將過來兩眼,竟鴉雀無聲,陡然靜了下來。
殷衝復又坐下,看了李濤一眼,話卻是面向衆僧徒說的:“今上天恩浩蕩,命爾等還俗盡忠盡孝,且盤纏田畝一樣不缺,爾等竟仍如此貪得無厭,實在可恨!”他的話音遽然高厲,冷笑道:“既如此目無法紀,爾等的盤纏田畝皆扣除不予,以爲懲戒!”
話音一落,好不易安靜下來的人羣再次騷動起來,掌書們不由一慌,李濤霍然起身道:“殷從事這萬萬不可!”殷衝卻道:“李大人,方纔某倒明白了,這些人不給些教訓,是難能安分了,不如乘此小懲大誡,也便宜李大人等日後行事。”
李濤心底明白他今日挑撥是非,意在引起譁變而已,正欲再理論,卻聽不知誰帶頭喝了一聲:“這是不給人活路,今日偏就不走了!”只見黑壓壓一衆人潮水般朝外頭涌去,無人能攔,竟好似歡呼雀躍一般奪門去了。
李濤一驚,忙奔了出來相看,只見一衆人不知從何處操來了齊眉短棍,虎視眈眈立在雪地裡頭,那雪落得正緊,紛紛揚揚,雙方便隔著這雪幕,驟得對峙如山。
“一羣蠢貨!”李濤跺腳心底罵道,聽得一通腳步聲傳來,見是廷尉署的人,思想著定已完事,那廷尉署遣來的這一領頭者,掃了兩眼情勢,大約猜到些什麼,同李濤竊竊低語幾句,李濤略一頷首,揚聲道:“方纔官家已問清楚,不過是那幾人存心挑事,同爾等並無干係,不過爾等倘鐵了心要生事,那外頭早有廷尉署一干人候著,倘不願造孽,就過來領盤纏回家去!爾等好自爲之!”
衆僧徒怔了怔,少頃明白過來,彼此相視,目中自有渴望,只聽“咣噹”兩聲,短棍軲轆翻滾老遠,原是不知哪一個按捺不住帶頭給扔了,很快,有人壯著膽上前相問:“大人說的可當真?”李濤餘光往內掃了掃風,冷笑一聲:
“今日本就是有人非要節外生枝不可,爾等想好了,屆時被廷尉署帶了去,可纔是真的無錢無田!”
衆人不禁把目光投向廷尉那人,雖是尋常面孔,卻陰氣十足,立於階上,居高臨下,襯著寒風大雪,更是說不出的滲人。廷尉署這人倒也沒底下僧徒附會地這般離奇,被盯得有些不耐,鼻裡輕哼了一聲。
等僧徒們重新安分列隊登記,殷衝才向李濤笑道:“衝不過嚇唬兩句,這羣烏合之衆,倒跟入秋的螞蚱似的,見不得風吹草動,不過李大人行事敏捷厲害,如此果斷,某見識了!”
李濤若無其事道:“從事謬讚,你我皆爲君分憂就是了。”兩人你來我往虛言幾句,直到今日公事了結,也未再起風波。
等殷衝幾人趕回大司徒府時,暮色已重,屬官們也早已散職歸家。管事先讓他幾人在聽事侯著,又命婢子送來些飯食,殷衝見此心裡有底,知道一時半刻見不到虞仲素,遂低聲問了管事:“虞公有客人?”
因殷衝早已替虞府辦事多年,如今正式掛職,乃名正言順的家臣,管事也不多瞞:“是顧家的長公子,來有多時,應也快該走了,你們幾個先用飯吧。”殷衝知顧曙是虞公忘年交,來往素繁,這兩日虞公遂閉門謝客,但見這顧公子,是在情理之內,便不再多問,淨手準備吃飯去了。
書房裡虞仲素神采奕奕,氣色頗佳,半分染病模樣全無,顧曙靜心同他談了許久的老莊易理,才轉到前陣雍涼雪災的事情上,待顧曙簡明陳說了,虞仲素撫了撫手中塵尾,道:“雍涼那邊隔三差五,不是天災,就是缺錢,倒不見幷州這般多事。”顧曙笑道:“雍涼情勢本就複雜,幾部的人摻和著,李牧跟子遐要內外兼顧,焦頭爛額不足爲奇。說到幷州,晚輩也覺稀奇,照尋常想,經了那麼大的戰事,百廢待興,即便那劉謙再多有歷練,爛攤子總得救,卻不曾向中樞伸過手,報喜不報憂,咄咄怪事。”
“唔,”虞仲素笑了笑,“西北邊關,從無一勞永逸之說,幷州涼州也並無太大區別,讓他們守去,抵得住,是王師之威,天子之德;抵不住,”他不再往下說,轉而悠悠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倚,名成於此,功敗於此,世間的事大抵如此罷了。不過,今上聖明,天下大事,都在今上心裡擱著。”
大司徒向來意在言外,顧曙微微一笑,腦中不覺已想到一人,卻也未曾出口,見時辰不早,遂起身拜別,他方離去,那邊管事便告知殷衝進得書房。
殷衝將今日永寧寺所發生種種,一一稟來,面有愧色:“廷尉署插手得快,下官看廷尉署怕是早有準備。”
事情沒亂起來,大司徒面上不顯意外,只將殷衝輕聲責備兩句:“太心急了,尚書檯那幾個年輕後生,皆得成伯淵青眼,這兩年,李濤著手辦不少實務,還有個李祜也是,你今日所行,李濤定會事無鉅細回話。”虞仲素緩緩起身,殷衝忙上前攙扶一把,垂首道,“是下官冒進,虞公,下官一直有一事不明,那成家大公子,終也是四姓子弟,如今行事,讓人捉摸不透,還有鳳凰三年土斷之事,下官亦難能體會,當初誅殺大將軍,大公子不也是爲了四姓?”
虞仲素長吟一陣,方笑道:“他這個晚生,擰巴得很,”殷衝同樣感到怪異的是,大司徒對成去非的褒貶爲何從來皆是模棱兩可?還未細想,虞仲素已繼續道:“他是想成聖,如此天真,我倒也著實未曾想到,道理我已跟他點透,悟與不悟,看他造化了。”殷衝若有所思點了點頭,猶疑問道:
“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虞仲素面上始終掛著一抹看似有實則無的祥和笑意:“你且辦你的差事。”
從書房裡出來,迎面便是噎人的冷風,殷衝打了個寒戰,裹緊了衣裳,踩著積雪,“咯吱咯吱”往夜色深處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