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五年十月末, 星星點點的雪在某夜裡就飄了起來。當日高僧們圍著大司徒得來的不過是無關大局的撫慰,自然,大司徒又與支林幾人在府裡闊談入夜,這其中便無人可得了。
自此, 鳳凰五年仲冬朔當日, 中樞終下敕令:十三州內一律禁私養沙門,違令者斬;除建康留三寺,每寺可留百十僧人,上等州治留兩寺,每寺可留五十僧人,各郡縣留一寺,每寺可留二十僧人,其餘人等皆令還俗, 尤以無牒者, 有虧奉誡者爲先,另,可倡說義理者、山居養志不營流俗者、年事已高專心事佛者及廬山諸寺不在裁汰之列;其餘寺廟一律摧毀;所有廢寺銅像、鐘磬悉交鹽鐵使銷熔鑄錢入庫, 鐵器交本州鑄爲農具分發與民。
如是一來, 明眼人皆看出罷佛大勢所趨,無可挽回, 御史臺偶有上奏,虛張聲勢幾回, 一切奏呈皆如石沉大海, 半分回聲未得。衆人清楚天子曖昧不清的態度之下, 實爲支持,而兩宮之一太后卻在召見了大司徒後,且又單獨召見了成去非。
清晨的朔風捲著寒意,刮過臉面,一陣涼,一陣疼,成去非接到詔旨後,此時已穿戴整齊,恭立在了太后寢宮外。執守的正是內臣黃裳,見成去非來了,向他道:“天寒地凍,請錄公來側殿相候片刻,太后剛醒。”
“無妨,我在此等候即可。”成去非道,黃裳微微頷首,看著他道:“寒風有時,錄公自己留意莫要招了風寒。”慧心人專用眼語,兩人相視片刻,黃裳默默折身返回殿內。
太后正在梳髮,待黃裳身影出現在銅鏡之內,笑道:“你這老勢利眼,但凡是重臣,都要親自去迎,哀家倒看你能巴結上他們哪一個。”黃裳賠笑道:“萬事逃不過太后法眼,老奴出醜了。”
“罷了,這份殷勤,也是你替天家給他們的,讓成去非進來,”太后掩面遮去個呵欠,隨即放下衣袖,又道:“等一等,我怎麼覺得這個髮髻不好看,重梳罷。”黃裳恭謹回身道了聲“是”。
半個時辰後,聽得外頭鐵馬作響,風勢驟大,黃裳才領命將成去非迎進來,留意到他脣色已有些發白,且肩頭不知怎的落了片殘葉,遂上前揚手輕輕替他拂去低聲道:“老奴僭越了。”
成去非略一側眸,並未說話,徑直入了內殿,朝太后見禮道:“臣恭請太后萬壽金安。”太后笑道,示意他入座:“我今日來是要向你討個恩典的。”成去非忙又起身賠禮道:“太后折煞臣。”
“我也不瞞你,近日朝事我多有耳聞,”太后手中輕捻檀木佛珠,語調綿綿,“皇帝自登基來,我不過吃齋唸佛,所祈求者無過於爲國祚黎庶,佛祖庇佑,國朝雖不敢稱盛世,卻也大體平安無虞,皇帝不懂事,如今鬧出這麼大動靜,爾等做臣子的,不舉其失,難道不是爲臣的恥辱?御史臺那幹人,也不知是做什麼吃的,皇帝年輕,他們一個個加起來成百上千歲的,也不懂事麼?”
太后這是柔中帶刺,句句切在要害,有意盪開,成去非默不作聲,聽她如是說上一陣,那口氣順完,方道:
“今上也是爲天下計,建康前有雹災,後有西北暴雪,且又拖欠著軍餉,無一處不需用人用錢……”成去非還未說完,太后打斷道:“我不是聽你來算賬訴苦的,只想知道,此事就壓不下去了嗎?你總知臺閣這幾年,天下要務無一不清,這件事上怎麼就糊塗了?”
成去非默默聽完,從袖管中窸窣掏出一件東西來,畢恭畢敬呈了上去,太后微微詫異,不知他這是何意,遂拿過看了:不過一方羅帕,料子是內府的。太后一眼認出,再細看那上頭兩句詩,登時變了神色,雖奮力剋制,手底還是微微顫動了一下,四下一顧,黃裳立刻會意,命人都退了下去。
“這從何處得來的?”太后雖如此發問,可腦中已朝某個方向演義,成去非低聲道:“這是殿下的東西,幾月前括檢所得。”
太后不由氣得直抖,所猜所慮,被成去非輕描淡寫和盤道出,正欲發作,轉念一想,仍平聲問道:“怎就到了你那裡?即便是有司勘檢,尋出這樣的東西來,爲何會想著往你那裡送?”
成去非皺眉擡首:“太后不知,此物自一名喚神秀的比丘處抄出,此人甚是可憎,他那裡女子私物不勝枚舉,更時常於僧徒中炫耀,難免有人攜了私心報復,是以才檢出這些東西,臣不知當時具體情狀如何,只知東西的確是送到臣家中,有司雲不敢留之,臣雖問了話,有司始終不肯詳說,事後,臣方明白,這不過是給臣留些臉面。”
氣氛僵硬得緊,太后默了片刻,道:“明芷如何說?”成去非垂首道:“殿下只說隨意賞賜的,並無他事。”太后不由作色道:“賞金賞銀在常理,她賞這麼個東西怎麼說!”成去非面上黯然:“臣不敢聲張,斗膽做主,私自審的此人,其間言語臣不忍卒聽,今日亦無法再學與太后,最終妄自做主,尋個名頭,了斷了此人,這件事,還望太后恕罪。”
太后目光再掃一遍那兩句詩,忽問道:“那人緣何如此張狂?大和尚是如何教導的?”成去非道:“太后可知不僅僅於開善寺檢出這類事宜,坊間流言粗語,臣有所耳聞,不敢道來有污皇太后聖聽,只請太后稍作思量,那衆多比丘沙彌,血氣方剛,清規戒律又豈常人心志能守?如此敗壞,且又不拘於官府所控,長此以往,將是何狀?臣不敢細想。”
殿內靜默如許,太后思忖有時,道:“這件事,你可告知了皇帝?”成去非搖首:“臣不曾,臣還是想著,就當沒發生的好,那神秀已伏法,殿下的清譽已保,臣不想節外生枝,今日倘不是太后問到此處,臣本打算永遠隱瞞下去的,還望太后體諒。”
太后本欲點頭,似又想到什麼:“你真是聰明,舌豈無兵?你是早料到哀家今日會問你什麼,才帶著它來的這大殿罷?”
成去非聞言起身撩袍跪倒,咬牙道:“太后!臣也直言,臣到底是男人,此事無異於奇恥大辱,如今天子敕令已下,撇開太后不願聽的賬目不談,豈非無益於佛寺風氣?況且廬山道德之居,已在裁汰之外,高僧們亦安然無恙,此舉難道不能汰劣留良?於公於私,”他微微嘆了口氣,“臣以爲皆無勸阻今上之由。”
太后雖知他這番話裡真假相摻,卻無處可駁,一時心緒複雜,半晌不言語,當日成去非在太極殿諸事,她已聽聞,現下又被他一番陳詞佔了先機,心裡不甚痛快,半日才說道:
“參禪貴有活趣,不必耽於枯寂,你日後要多陪伴殿下,她天性純良,半途受惡僧迷惑,哀家也覺痛心,多謝你全天家顏面,過幾日,我會召她進宮,這事就算過去,你也先起身吧。”
怕是太后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畢竟不是親生骨肉,成去非忍不住想道,只聽太后又繼續道:“這樣東西留不得,你不用拿回去了。”說著瞥成去非一眼,只道他果真是捏了把柄,才能這般胸有成竹來了,一塊帕子,等到這個時候,真是派了大用場。如此想,更恨明芷竟犯下這等羞恥之罪,卻又不得聲張,再一轉念,這成去非的心機城府,倒真不能不讓人心生憂懼了。眼前不由掠過當日鐘山一事,他來討要詔書的那一刻,竟生生打了個寒噤,遂含笑道:
“今日恩典哀家是討不成了,你且先下去吧。”
待成去非見禮退出,太后冥想片刻,方睜眼問黃裳:“上次皇帝提的讓王爺國舅他們去禁衛軍,可有了下文?”黃裳忙上前道:“有了,老奴聽聞前朝雖有些疑義,今上還是升了兩人一爲左衛將軍,一爲右衛將軍。”太后輕籲長氣,道:“你瞧方纔成去非那張嘴,”說著心頭卻浮上一絲疑慮,把羅帕丟給黃裳:“你聽這事,像是殿下所爲嗎?我方纔是又驚又氣,沒來得及細想,他這一走,反倒想起來了。”
黃裳雖是內臣,但一把年紀該知的不該知的皆有知於心,端詳了半日,答道:“老奴實話說,此事怕並非空穴來風,這的確是內府的纔有的料子,老奴也曾聽說過些風言亂語,倘真有諸如此類,老奴以爲整頓倒未嘗不可。”太后聽他此言,心裡難免又有些紛亂,不願再想平白添加煩惱,黃裳悄悄打量她幾眼,笑著寬慰道:“不管如何,事情到了您這裡,就此結尾,太后莫要再擔憂了,時辰早過了,老奴讓傳膳?”太后大清早便觸黴頭,心內不豫,並無多少胃口,黃裳於是再好言相勸,太后才擺手道:“傳吧!”
這邊成去非仍回臺閣,同八座議及罷佛監督事宜。末了,又同顧曙說了半日西北軍餉,因臨近年尾,節日增多,宮中開支,百官俸祿,又有前面雹災,府庫開支浩大,顧曙東挪西湊,總算補齊對付了西北,賦稅便是加到鳳凰十年,也不足爲奇了。
“幷州雖說是今歲經了這麼一場大難,卻不見他來要錢,也是難得了。”顧曙笑道,一旁尚書郎接道,“大人這麼一說,還真是,幷州那邊聽聞開荒墾邊,恢復得可夠快。”兩人閒話一番,成去非卻不插話,見散值時刻到了,外頭又霜風刺骨,遂只道諸位辛苦,衆人各自歸家不提。
待成去非乘車回了烏衣巷,換了衣裳,便往琬寧這來了。琬寧近日在學畫,此時筆墨擺了一大案,聽外頭傳報,忙擱筆出來相迎,斂裾行禮道:“妾給大公子請安。”她只覺眼前人是攜著冷風進來的,面上一陣緊,見成去非含笑點頭,遂擡目上下看了看他,柔聲問道:“大公子自宮裡來?可覺得冷?用過飯了麼?”成去非笑道:“我要答你哪一句,不帶你如此問話的。”琬寧面上一紅,叉著手不作聲了。
成去非擺了擺手,命那兩個本幫琬寧忙絡的婢子下去,方道:“我不冷的,你這裡炭盆可夠暖和,夜裡冷麼?”琬寧含羞笑道:“我也不冷的。”兩人遂無聲相視一笑,成去非只覺伊人笑靨似花,再加之室內一暖如春,不免有些恍然,腦中自然想著待草長鶯飛之際當帶她出去共浴春光,囿於高牆深院,總歸是無趣的。念頭剛動,又思及冬日裡去看雪亦有生趣,哪裡非要等到春日溶溶?琬寧不知他這半日裡思緒紛飛,偏頭問道:“大公子爲何在笑?”
“靜齋有處宅子,名叫聽濤小築,青山在門,白雲當戶,足慰幽興,閒時我帶你去好了。”成去非信步往那大案旁走,琬寧欣喜道:“大公子當真麼?”成去非轉頭看她,想了想,道:“他那裡多的是野趣,一派風流天然。”琬寧點了點頭,抿脣笑著,也道:“大公子既說到風流天然,我倒想了,是否大可裁菱荷以爲衣,將薜荔以成服,紉蘭爲佩,拾籜爲冠,檢竹刻詩,松花當飯,桃實充漿?”她眉目舒展,輕啓貝齒,那模樣,正是閨中少女抱膝對月一樣的綺麗遐想,可比屈子,成去非便走回她身邊,輕輕抱了抱她,在她耳邊低聲道:“小娘子這是要做草木的知己。”琬寧一顆心怦然直跳,她愛極了他此刻的溫柔,卻又不敢貪戀,可身子不覺痠軟至此,只能被他抱著,成去非見她面上火燙,知她情動羞赧,怕她難爲情,遂略一鬆手,牽她至案前,俯身打量了兩眼,讚許道:
“瘦到竹紙應有骨,你這竹木疏朗有致,簡中寓繁,脫俗得很。”
木葉閣就有竹,一徑數竿,亭亭如玉,翠色動人。琬寧聽他誇獎,並無多少底氣,細聲道:“還望得大公子提點。”成去非拿起細看,笑而不語,良久方道:“蕭疏之懷有了,繁華之興也未嘗不可。”琬寧目露疑色,成去非笑道:“羅羅清疏是爲佳,叢叢煙雨亦成美。”琬寧一雙清澈眸子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復又垂下眼簾,柔聲嘆道:“大公子不拘一格,無有定勢,我受教了。”成去非卻慢慢擡起她下顎來,微笑道:“琬寧,你看著我。”琬寧不知他這是何意,雖羞怯,還是顫著睫羽,擡眸望了過去,成去非輕聲道:“春草碧色,春水碧波,”他頓了頓,還是選擇道了出來,“我喜歡你這麼看著我,琬寧。”
琬寧從未聽他如此直白表露過心跡,一時顫得厲害,並沒有說話,只是無聲凝視著他,他淡淡的呼吸聲就在耳畔,清俊的臉龐就在眼前,唯有窗外風聲呼嘯不定,而一室寂靜,她心底生出的歡喜終慢慢化爲眼角眉梢清淺的笑意,而那染透紅霞的雙靨其實更勝春花。
當四兒在不知成去非來此貿然進來的一刻,恰一頭瞧見這尷尬一幕,躲閃不得,只能扭身就往門外奔去,立定了方清清嗓音道:“大公子,姑娘,該用飯了。”
成去非低首一笑,錯開身子應了句:“送到這裡來。”
說著引她一同去盥洗,低聲道:“用完了飯,我再教你一種筆法。”琬寧有絲遲疑,只看著盆中清水:“大公子無事麼?”
“我陪一陪你。”他於水中捉住了她的手,輕揉著,心頭一時覺得柔軟到了極處,無可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