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寧醒來時, 已是午後時分,日光落在鱗次櫛比的青瓦上,外頭仍飛著柳綿,她勉強起了身, 披了衣裳便坐到窗子下,太陽穴仍是微微疼著, 只見園子裡一□□燕, 忽高忽低,來去甚捷, 她的目光便隨著那燕子起起落落, 直到再也消失不見, 面上便一副落落寡歡的模樣,不知這燕子是不是去年的燕子, 明年今日它們又在何處呢?
春日已遠,四處繚繞著風聲鳥語,琬寧又念及煙雨的事,不覺煩悶無緒, 呆呆託著腮,腦中忽靈光一現, 就想往那月門打量打量去。
一隻腳還留在門檻裡,迎上四兒端著盥洗的東西進來, 她忙又收回了步子。四兒見她起了身,遂笑問:“姑娘先來洗漱,這連早飯都沒用, 餓了吧?”
琬寧輕應一聲,昨日之事竟半點也不記得了,只知道一杯梨花春入嘴,初覺味道鮮美,但四肢百骸很快都跟著變了味兒,再醒來,自己已經在牀上躺著了。
“我昨日,有沒有爲難你?”她一壁輕輕撥著水,一壁聯想昔日見兄長醉酒的模樣,玉山將傾般,可女子醉酒終究是很失態的一件事,琬寧一語未了,臉面便先紅了,她這模樣,倒真好看,眼波流轉間皆是情意,莫說是男人,四兒心底嘆氣,就是自己同爲女子,都覺得挪不開眼。
“賀姑娘,奴婢說句僭越的話,您低眉的樣子真美,跟前一陣園子裡打的花骨朵似的,要開不開的,看的人又喜歡又心急。奴婢嘴笨,不知該怎麼比劃,您別往心裡去。”四兒忍不住贊著她,早忘了她問的前話,等幫她盥洗好,便引著她坐到銅鏡前,拿過了梳子,替她散了發,一下下輕輕梳著:
“您這一把頭髮也好,軟,亮,摸起來緞子似的,給您梳頭手底都舒坦。”
琬寧被她說的面上越發熾熱,四兒透過銅鏡看她,心底只暗歎賀姑娘這兩年不光身量高了,眉眼也愈加長開了,水盈盈的,只是那股子嬌怯始終不褪,自是風流婀娜,病美人似的,倒是大公子怎麼就捨得對這麼一個人兒下手?好在昨晚倒和氣,怕也是知道疼惜美人了?四兒被這念頭引得嘴角不覺溢出了笑,難得的是,大公子竟未現半點不悅,反倒有心陪護,真讓人開眼,這般想著,便道:
“姑娘可知道昨晚,是誰守在您身畔的麼?”
琬寧稍稍擡眸,自鏡中同四兒對上目光,心底沒由來一慌,攥住了那胭脂盒子,顫聲問:“我是不是給你們添麻煩了?下回我再也……”
眼見她要想歪,是自責語氣,四兒忙截住了:“不,沒給奴婢添麻煩,”說著轉念換了句委婉的,“怕就是麻煩大公子了。”
這話聽得她兀自一個激靈,半晌只緊抿著脣不說話,四兒當她只是害羞,解釋道:
“昨晚大公子遣人來尋姑娘,說有事請教,姑娘哪裡能過去,奴婢本想給擋過去,到底是沒能騙過大公子,不過這回大公子氣順,一直照看姑娘睡下,才讓奴婢過來。”
日影順著窗格照進來,映在她白壁一般的手背上,四兒俯下身替她端了端相,似是對這個髮髻格外滿意,這纔拿了眉筆替她輕輕描畫起來。
“姑娘,你怎麼了?”四兒終發覺出她的不對,好半日都沒聲音,琬寧本神思物外,被她這麼一句低喚驚醒過來,便應了一聲,心底亂亂的,又聽四兒忽道了一句:
“姑娘,我們大公子心裡有你。”
琬寧心口震得發疼,臉也變得一霎白,斷續道:“你,你莫要打趣我……”
說著陡生悲意,木木坐在這,不知身在何方。
四兒見她神情大變,登時懊惱自己多哪門子嘴,自己素來喜賀姑娘這溫柔少話的性子,又憐她鬱郁少歡,總忍不住想同她多講幾句話,盼能叫她展顏,此刻也不知這話岔在何處,只想著賀姑娘定是鐘意大公子,大公子也喜歡著她,難道不是好事麼?
見她仍枯坐,四兒尷尬一笑,搜腸刮肚想著怎麼收尾,便小心道:“大公子昨日是有事來請教姑娘,要麼,姑娘去問問到底何事,也好謝大公子昨日……”
餘話不提,四兒閉了嘴,給她點了胭脂,看上去便精神不少。
琬寧任由她打扮好自己,又開始惦記那月門,她每日都要去偷偷看看,也不知那顧公子什麼時候再有緣碰上,自己是不好貿貿然跑顧府找人的,心急便易壞事,琬寧這樣安慰著自己,可一雙腳不覺早踏出了門檻。
那叢鳳尾照舊掩著半壁牆,琬寧心底亂顫,佯做閒情,上前折了片葉子在手裡捏著,餘光瞥了幾圈,自己拿眉筆劃的那淺淺一道仍在,一顆心登時又掉了下來。
每日都來揪這竹葉,她真擔心給揪禿了,也等不來見煙雨,心下不免喪氣,擡首迎上橘園伸出來的一枝玉蘭,花期早過,枝頭是亭亭的綠葉,青青翠翠,惹人眼目。
心頭便碾過四兒那幾句話,她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幾步,輕咬著脣角,怯怯探了探身子,園子裡似乎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一片,瞧這園子,跟他這個人似的,冷冷清清,那株橘樹也老氣橫秋,要死不活的,就連那一尾芭蕉看起來,也是冰涼涼,琬寧忽就想起那捲曙名王弼的文章來,他曾讓她幫著整理,白紙菸字,句句力透紙背,刺目得很,再想那日她偷看他書案上的策論,腦中竟一下想通了什麼,不由癡癡往細裡思量,她仍是對他這個人太過好奇,他每日在這書房裡在想些什麼,又做些什麼呢?
“你鬼鬼祟祟在這裡做什麼?”身後傳來成去非不鹹不淡一句問話,琬寧嚇得魂都掉了,折身看見他是同虞歸塵並行而來的,慌亂之下便口不擇言:
“我想見您……”
這話說的曖昧不清,虞歸塵也在場,只略略朝成去非一笑,成去非不搭理她這茬,只道:“你爲何不見禮?這位是大尚書。”
琬寧紅著臉補了禮,細細絞著手底的帕子,恨不能把方纔那句渾話給拽回來,成去非遂遞了個眼神給她:“進來吧。”
容不得她拒絕,因他早同虞歸塵一壁說著話,一壁擡腳進了園子。
琬寧只好磨磨蹭蹭跟在後頭,等進了屋,見虞歸塵順其自然地坐了,讓她新奇的是,成去非親自替虞歸塵置的茶,又拿來一具古琴放在虞歸塵跟前,道:“估計該調琴了,你看下,偶爾閒暇時我頗愛彈那首《山河賦》,怕是總念著西北的緣故。”
虞歸塵便輕笑著隨手試了音,幾聲下去,似是在辯音色,琬寧看他倆人湊在一處,便想,“結交在相知,骨肉何必親”說的正是這樣的情形罷?
音既起,成去非笑道:“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此爲人道,是不錯的。但倘真要溯其根本,人心之動,豈非有感於物,物事之動,豈非天使之然?”
“伯淵果真是好辯才,昔日子綦答子游之惑,亦云地籟衆竅,人籟比竹,天籟無形無聲,役物使從己也。不過,天籟之說,未免過於莫測,”虞歸塵似有若無朝琬寧這邊看了看,語調一轉,低笑道,“不若情動——近在咫尺,可感可聽。”
成去非亦順勢望了一眼她,脣角一勾:“勞煩阮姑娘先爲我研墨。”說罷示意她往內室去,琬寧自然知道他這是要她避嫌,自己確是有失於禮,臉一紅,便挽袖替他研墨去了。
外頭他倆人談話不斷,只聽成去非道:“子熾的事,我已授意沈大人,直接交付吏部選用吧。”
虞歸塵一壁調琴,一壁對道:“木先生也按這道程序走麼?廷尉署這些職位,倒不是難事。”
本朝選官的基礎正是九品中正制。各郡邑設小中正,州則設大中正,小中正品第人才,以呈大中正,經覈實,再呈司徒,司徒再核,然後方可付尚書選用,如今,韋公不在朝,諸多事宜,便經常直接交於尚書檯置辦。
升官必先升品,這個任誰也繞不過去,成去非便把官倉一事細細說了,兩人就此談論半日下去,那對話清清楚楚落入耳中,琬寧無法不聽,等虞歸塵再度信手而彈,一室清音頓起,她纔回神,聽外頭緊跟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猜虞歸塵要走了。
果不其然,成去非起身親自去送,琬寧透過窗戶瞧著,心底說不出的羨慕,他整個人對著那虞公子,從容且隨意,完全不似平日的冷淡自持,這世上,總歸是知己難求,人心難測,琬寧不無傷感地想道。
待成去非進來,她一顆心又跳起來,餘光見他身影近了,正想爲方纔的話辯解,成去非已開了口:
“你可知道你失言了?昨日的酒還沒醒?”
他語氣並不嚴厲,見她擡眸,眼中水紋盪漾,堪堪惹人憐愛,便又道:“既有外人在,你說那些,有失禮數,日後再有這般話,只能獨對我言,明白了麼?”
說罷坐於書案前,一壁提筆舔墨,一壁問:“昨日不是剛見過麼?”
一句話堵得琬寧不知該如何作答,又不敢細提昨日之事,忽急中生智,順著他二人方纔的話,道:
“如今朝廷用人,已無須經司徒,由吏部直接選人麼?”
她冷不丁提及政事,成去非不禁擡首看了看她,笑道:“偷聽到了?你對朝廷的選官制度倒熟悉得很,不過,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情,不要左顧而言他,說你的事。”
“我,我並沒有事……”琬寧終究是不善僞飾,悶悶道了實情。
成去非隨手抽過一張信箋,落了字:“那便只是想見我,是這個意思麼?難得你不記仇,更讓我有愧於心。”
“不,我記得,並沒有忘。”琬寧被他勾起那一幕的回憶,不肯撒謊,低聲說了。
成去非不由一笑:“我不是說過了麼?恨我的人日後只會越來越多,不差你一個。你想記仇,就記著。”
琬寧敏感,瞬間明白了什麼,靜靜細想他同虞歸塵的那番話許久,無端替他發起愁來,才道:“您是要繞過大司徒,讓大尚書替你安排私人麼?”
“你想說什麼?”成去非察覺她話中有話,擱了筆。
“您不是打算一掃舊弊麼?更該持身正,不應依仗權重,反倒胡來,落人把柄,御史臺倘彈劾您,您要如何反駁?”琬寧說的專注,憂心忡忡看著他,成去非啞然失笑,不知她這半日原是替他想到八百里外去了。
一知半解的,偏又這般認真,不過那句“更該持身正”合他心意,目光便一直停在她臉上,見她羞怯避開,道:“把書架上那本《商君書》拿給我。”
琬寧不料他忽冒出這句吩咐,對上他視線,慌慌去拿書了,遞過去的剎那,他卻並未接書,只順勢握了她的手,任由書掉到案幾上,砸壞了新寫的字。
兩人驟然相觸,琬寧下意識要抽出手,掙不過他,只得由著他,成去非的指肚輕輕摩挲著這隻軟若無骨的手,再看她滿面羞紅,臉埋得深,身子也微微直顫,遂輕聲道:
“我謝你這顆赤子之心。”
頓了片刻,方繼續說:“不過,我還有許多事要做,恐怕不能時時承情,我人你也見了,話也說了,眼下先回去可好?”
琬寧聽出他是在委婉下逐客令,不免覺得難堪,只覺手上一鬆,他已正襟危坐如常,自己再也不好說什麼,無聲行禮,方走到門口,成去非想起昨日之事,便提醒她一句:
“梨花春後勁大,你下回再飲,不要這麼孟浪。”
聽她軟軟應一聲,成去非心底似乎也跟著一軟,少頃,重新換了張信箋,再度提起了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