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過了,”四兒一臉愁雲, “姑娘似乎很怕苦, 勉強喝下去, 倒得又吐了大半。”
這便無好法了,成去非稍覺棘手,剛出了園子,就見趙器匆匆而來:“吳公子來了,是領聽事還是書房?”
雖清楚大公子見近人向來多在書房, 可照例還要問上一句, 成去非思量了一下,衝趙器點頭, 趙器便知和往日一樣, 折身去請了。
“我晚會過去,讓杳娘請大夫再來一趟,姑娘身邊不能離人,你小心伺候。”他簡單交代兩句,轉身回書房去了。
吳冷西仍著私服騎驢而來,北倉的案子後續實在出乎他意料, 本以爲牽扯到韋少連便已是驚天的事, 禁軍身份敏感, 私自盜糧,很容易讓人浮想聯翩,不料中領軍忽自己找上門來,他和鄭重才知事情牽扯太深, 此案以民女開場,禁軍首領收場,到底該如何了局呢?
“師哥,我這次來,要告訴您的是,”吳冷西並不打算久留,只站著說話,“成將軍他知道我會來找您,所以讓我告訴您,這個案子,他願意擔下來,但能擔到哪一步,他說了算。”
幾案上是成去非未用完的飯菜,吳冷西見他吃的還是那樣少,眼裡不禁閃爍了一下,面上多少有些黯然:“老師倘在,還能勸得師哥兩句,我們說怕是不頂用的。”
成去非本全神等著他往下說,半路忽岔開了話,且又是提及恩師,遂淡淡道:“老師倘在,不會勸我。”
說著撿了塊魚遞進了嘴裡,吳冷西見狀搖首:“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想說的是,師哥不該這麼熬,師哥到底也是血肉之軀,老師在,也會勸您愛惜身子的。”
成去非咀嚼了幾口,才點頭笑道:“你一個文弱書生,也好意思來教導我?說正事吧!”
就知道多說也無益,吳冷西只得拾起方纔的話題:
“卷宗我不便帶出,成將軍的供詞裡所述,不過是因去年捐糧而致家中虧損,遂利用職權之便有了盜糧一事,這個罪,將軍願領,其他則不肯說,將軍的意思是您該明白他的苦心。”
“就這些?”成去非挑眉,“卷宗上你就記的這?”
吳冷西微微欠身:“將軍還說了一句,窺竊神器,包藏禍心,這樣的口實,尚書令擔不起,成家也擔不起,請大人細思量。”
話雖出口,吳冷西心底仍是不解,卻也大略能猜出這批糧自是用在了不能說的地方,見成去非沉默好半日都不曾說話,提醒道:
“師哥如無異議,北倉的案子,廷尉署就要把卷宗呈送到今上那裡了。”
此時,成去非心底確實踟躕,他本不該在這最後關頭任由堂兄打開豁口,但官糧私盜給前線將士,最關鍵的是,盜糧的是他成家人,最終得利的還是他成家人,“將在外,本就是君命有所不受”這句話古往今來,向來都是運作只在人心。
開疆實不易,守土亦苦多,邊事已艱難至此,他決不能鬆手西北這一塊,留他人間構成家的漏洞,可案子就這麼結了,他便要於心有愧,叫他如何心安理得地再去清查他人?欺君欺天欺法,所爲所不爲,在這瞬息間,就徹底讓成去非領教了極易極難亦只關乎人心。
此次長考未免太久了些,吳冷西並不知他心中掙扎,正如覆熱湯,意似油煎,只見他額間竟恍似沁出一抹細汗,一時便也低首緘口。
直到成去非閉目一回,回過神來,才道:“將軍所說,我不能不權衡,”說著,目光已漸漸冷卻下來,“至於剩下的,該找誰問話,接著問,官倉這一連串的事,最後必須得有個說法,國本再不整頓肅清,朝廷無以爲繼,是要招大禍的。”
吳冷西亦懂事體的嚴重急迫,便道:“那些糧食必須得及時處理了,這樣擱在糧倉裡頭,也毀倉庫,海災一過,我又親自了一番,裡頭髮熱結露掛壁黴變,不堪入目,人在其內,尚不可久留,再過些時日,怕是連豬都不能吃了,到時再清理,說不定就得拆倉才行了。”
彷彿那刺鼻的味道仍瀰漫眼前,吳冷西不由皺了皺眉:“有了北倉的案子在前,這些人多少風聞內情,已有人招供,承認建康幾大世家皆牽涉其中。”
一切似在意料,一切又讓人覺得不可想象,既是幾大世家都被抖落出來,那麼也就意味著朝堂之上半數以上的官員,是在集體貪墨!他們這些人,向來都是針扎不進,水潑不進,當真都到了寡廉鮮恥的地步?碩鼠藏於中樞,亦難保不散落各大州郡,諸君哪一個不是飽讀聖賢書之人?成去非腦中忽掠過一事,前大將軍在時,便到這種程度了?還是說,大將軍的倒臺,才讓世家們徹底肆無忌憚起來?
如此,竟是他的罪過了。
“查吧,查清楚了,都送到太極殿上。”成去非伸手在兩邊太陽穴上揉了起來,吳冷西知道他這幾日忙於石頭城賑災一事,當是疲勞得很,不想再叨擾,遂行禮而退。
書房裡安靜下來,就連燭花似也知主人心緒難安,默默垂掉一截,竟無半點聲響,成去非靜坐了少頃,這才起身往木葉閣去。
天上何時露出半張臉的涼月,他已無心觀賞,只覺擡腳步入園子的剎那,有絲縷清輝泄下,擡眼看時,層層浮雲仍不斷涌過來,園子裡便一霎亮,一霎暗,莫名跟他心境相合,人心這東西,想必不能總一廂情願地如日月積輝,亦不能久久凋零委身於暗夜,成去非一時思緒翩飛,等進了屋子,聽琬寧似在斷續掙扎著:
“是不是外頭有月?勞煩你,勞煩你把窗子打開,我想看看。”
四兒一臉難色,腦中倒想起了她上回病得幾乎快要死,迷糊中也嚷著要看月亮,雖不知那月亮有什麼好看的,但想必那一地的月色定是琬寧生平鍾愛。
可秋涼如水,空中時不時灑落幾陣雁聲,無端添人悽清。她病容滿面,竟又記掛著那不打緊的天上月,四兒只覺無奈,好聲勸道:
“賀姑娘,等好了再看,這會兒的時令,不好開窗,您又病著,先忍一忍好吧?”
琬寧心口跳得劇烈,鼻息沉重,一時便不再說話,擁著被衾,一雙眼睛失神地朝窗子望去,身子難受至極,可腦海中卻勾勒著滿月當空的模樣,上面流轉著亮銀,下頭斜鋪著皓影,秋月雖如霜,但迎光則明,背光則暗,她喜歡這昏而溫柔的夜晚,很快,思緒氾濫似水,忽又想到中元節那日的事來,她被他突然擁在懷中,儘管事出有因,可那一舉動,卻斟滿整個夏日似的,螢火蟲可真像那小小的宮燈啊,琬寧沒頭沒腦地想了許多,這些念頭皆即生即滅,隨榮隨枯,她的這顆心,在病中,總是如暮色潛動,春草萌芽,直到成去非無聲坐到了她的身側,她擡眼就瞧見了他,靦腆笑笑,頭又突突跳得直疼。
他的指尖卷著涼意,貼上她滾燙的臉,說不出的適意,琬寧眉間緊蹙,如同享受,如同煎熬,成去非手底動作輕緩,勉強笑道:
“是我的過錯,當夜該把你攆走的。”
說著心頭浮上一絲歉疚,那溫軟馨香的身子環抱於疲乏之軀,他到底是無心顧及她是否能承受,借她體溫熨帖自己,這等私心,他不該有的。
琬寧掩嘴咳了幾聲,眼角不覺浸了些許溼意,微微喘著:“不過霜露之疾,過幾日就能好,只是,大公子莫要,”她胸口一時起伏厲害,“莫要再送我走,我這,應不能再是瘟疫吧?”
一縷心酸隨即漾在心頭,她想起上回的苦楚來,如何在蒼蒼交疊的恍惚中盼著他能來,一心只想著他來,自己便能夠好起來,他在,自己便願意好好活下去,宵寒襲肘,煙雨悽悽,他卻是她甘美的希冀,只要想著他,咬碎牙關也自能撐下來。
眼下絕非當日可比,成去非展開她微蜷的手指,與其深深交錯,另一手則不住輕撫著她額間烏髮:“我不會再送你走,你不要怕。”
琬寧一時連點頭回應的力氣也沒了,只覺天旋地轉,他的聲音一下似乎遠去了,只剩蓬蓬的心跳,成去非見她此刻似乎極爲痛苦,正欲起身尋藥,手底忽漫上幾分力氣,原是琬寧倏然抓緊了他:
“我不要你走……”
“我不走,只是去給你端藥。”成去非輕輕掙開,他已問過四兒,琬寧本不過外感風寒招了邪風,不是重癥,蓋因那晚自己的緣故,寒氣浸了太久,以至於氣滯血瘀,經脈不通,大夫仍是開的發汗散邪的方子,他略略一看,只覺其中幾味藥給她一個姑娘家用難免重了些,一時也只能謹遵醫囑。
幾上半碗藥仍是熱的,四兒一直給反覆溫著,先前琬寧死活只灌進去一半,再也喝不下,唯恐硬喝再吐,又白忙活一場,四兒不敢強求,剩下的遂留在那,準備等她緩一緩,再伺候服用。
成去非一手攬過她軟綿綿的腰肢,拿引枕給她靠住,見她面上不復方纔的紅燙,只變作一片慘白,額間也不見汗意,便耐心哄著:
“把藥喝下去,汗散出來,就好了。”
琬寧恍恍睜眼,嗅到那藥的氣息,胃裡好一陣翻騰,強忍著不讓自己嘔吐出來,半晌才平復下來,覺得腦中清明幾許,懨懨點了點頭。
“一勺一勺地喝反倒不能行,你屏息,一口氣仰面嚥下去,這樣更好些。”成去非怕她半途又嘔出來,把碗遞了過去,“能端穩麼?我拿著恐怕你更不方便。”
琬寧不忍拂他意,顫顫接了過來,依他所言,一鼓作氣悉數灌了滿嘴,逼著自己一點不敢逗留,直接吞嚥進腹,少頃,才察覺出那片苦澀仍遍佈舌間,成去非把清水遞給她漱口,琬寧不習慣他這般照料,心頭微覺彆扭,轉過臉,小心把漱口水吐到銅盆之中,怕濺髒了他衣裳。
成去非自能察覺出她這番舉動意味,有意不給她帕子,徑直拿衣袖替她拭了嘴角殘漬,果真,琬寧不覺間朝後躲了躲,滿目詫異地望著他。
“你無須跟我避諱,”成去非這纔拿過帕子,復又擦拭一遍,“你的病因我而起,不管我如何照料都是應做的,”說著忽一笑,“我自問不欠人什麼,如今總欠著你,倒成了我的轄制。”
琬寧卻無端想到另一種情形,虛弱看著他:“倘我是因我自己病了,與大公子無關,您還會如此麼?”
她本不是喜歡發難的人,許是因身在病中,總要旁逸斜出胡亂想些事情的,成去非當真被她問的有一瞬的躑躅,外頭月光已衝破雲層,橫過澹澹的天河,映了滿窗的白霜。
兩人更像是無聲對峙了這半會,成去非似是難以作答,事實上,也不曾想過,只是覺得此事實因自己而起,他便不能推卸其責,至於她所假設,他倒也沒到如此寡情涼薄的地步,大夫總是要請的。
“你的病,不都是因爲我麼?”他沉沉回望著她,目光自上而下從她身上過了一遍,一手隨之撫上她臉頰,“身上的,”說著,手滑至她胸前,停了片刻,“還有這一處的。”
琬寧心底失落,她知自己從來都無法摸出任何端倪,亦無問的勇氣,這回不過是一時頭腦發熱——她是真的病了。
“你方纔說想看月?”成去非已扭頭朝窗子那邊瞥了一眼,回首衝她笑道,“爲月憂雲,爲書憂蠹,爲花憂風雨,我的小娘子是菩薩心腸,不過菩薩現如今病著,還是早些歇下。”
說著振裳而起:“我去盥洗,今夜在這守著你。”
“不,”琬寧細聲拒絕了,“您回去,這裡有四兒。”
成去非有所了悟,微微一笑:“我倘是不答應呢?”
也不等她回答,自己只管去沐浴更衣,很快折返回來,卻發現琬寧已蜷身向內而臥,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醒著的,遂解了腰帶,準備與之共寢。
剛臥下來,琬寧忽翻過身,無力推了推他:“您不能在這。”成去非見她這半日精神似有所好轉,亦覺心安,因笑道:“你膽子果然大了,敢對夫君這麼說話?”
琬寧目中已有了急色,聲音仍是百般溫柔:“我還病著,您宿在此間,倘被我也染病了,我的罪過就大了。”
“是爲這個才拒絕我?”成去非俯首凝神注視著她,就勢把她擁在懷中,聽她鼻息驟然沉沉,便把被衾裹得再緊些,低聲道,“哪就容易被人染,好好睡一覺,待夜間發了汗……”
說到此,忽想起一事,問道:“你替換的小衣都放何處?”
這話突兀,琬寧好一陣害羞,朝衣櫥那邊指了指,成去非輕輕起身,唯恐閃了風,從那裡頭隨意尋出一件,復又躺到她身邊來,重新摟了她,在她耳畔私語:“夜裡倘發汗,給你換上。”
明明是句狎暱的話,他卻咬字莊重,琬寧本就心跳得快,此刻更是失常,又知拗不過他,只得順從,頭腦昏昏沉沉,歪在他脖頸處,不多時,便恍然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