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野彘率十幾隨官抵達姑孰時, 離中樞所定東堂喪禮所剩無幾,出鎮姑孰的正是烏衣巷周家周漣。姑孰乃建康西南門戶,依託大江之險,控據江山, 密邇畿邑, 歷來建康有事,姑孰則爲必爭之地,而自本朝開國以來,姑孰之繁華,文采之風流,皆堪比揚州,周漣於此地經營已有數十載光陰,刑賞公平, 勸課農桑, 阡陌條暢,亦喜與名士遍遊山水,歡聚雅集, 時人有居建康不若居姑孰之說, 由此可見一斑。
因天子詔書緊急,劉野彘一行人馬不停蹄趕至此地時, 只得草草留宿一夜歇腳,由周漣親自安頓行館安置。這一路有中樞使者名爲相迎, 實爲監管的轄制, 多有不客氣處, 劉野彘手下這十幾人雖頗覺不自在,卻也都忍下不表,此刻匆匆扒飽飯,往窗外一瞧,那些人仍守在院中,不時來回走動,屋內憋悶,劉野彘的親衛徐衍推開門欲要透幾口氣,剛向外踏了一步,便有使者上來皮笑肉不笑問道:
“敢問有何可效勞的?”
徐衍哼哼一聲:“我去茅廁,怎麼著?這也能不勞我親自前去?”
兩使者互看一眼,其中一人笑道:“天黑,確需人掌燈,這邊請。”
徐衍冷笑兩聲,甩手轉身又進得門來,忿忿道:“奔喪也不是這麼個奔法,步步不離,乾脆將咱們系他身上!”
夏已闌,園中草叢中蟲鳴協奏,天上有星無月,唯燈籠散著幾點昏黃光暈,偶有火蟲忽高忽低飛過,交織成尚得幾分趣味的夏夜,然無人有心於這夏夜敞軒把酒,話一話生平樂事。
徐衍走至劉野彘跟前,憂心道:“將軍,這越來越不對勁了,奔喪便是奔喪,這明擺是就是在□□著咱們。”
副將藍全卻想的是另一事,問道:“將軍,東堂發喪到底是個什麼講究?”
劉野彘倚在窗前抱肩而立,眼底盯住了外邊動靜:“東堂乃太極殿側殿,王公大臣多於此處發喪,大公子在東堂發喪,說的過去,到時,文武百官皆會參與,自然,天子也在。”
徐衍撓了撓頭,望著他問:“將軍的意思,這些都是在宮內?”
劉野彘冷笑一聲:“不錯,東堂發喪的玄機也正在於此。”中樞所發消息,佈告天下,驃騎將軍乃染疫而亡,然遇刺的傳聞仍是甚囂塵上,於幷州,乍得此噩耗之際,軍心不免浮動,尤其中樞緊跟所下敕旨更教人摸不著頭腦,照常理,即便是皇親國戚薨逝,邊關大吏只需遙祭即可,這一回,催促得十萬火急:幷州都督劉野彘需親回京畿奔喪,一路不得耽誤,只許帶十餘隨從而已。如此昭彰,如此明顯,來自於中樞的敵意亦或者是過分的警覺,於幷州軍,亦並非無知無覺,一行人本只思及至這一層,此刻聽得兩人寥寥對話,登時悟出另一層意思來,有機警者,終忍不住道:
“將軍,只怕這東堂發喪其間有詐!屆時我等不能隨將軍進宮,將軍一人又不能攜兵器入殿,這……”
“即便我等隨將軍入了殿,就你我這十餘人,又能成何事?”有人急道,“將軍!既然如此,要不,要不咱們這會便殺回幷州去!”
“將軍,中樞莫不是想趁此機會收了幷州的軍權?”
“將軍,假若真是這樣,將軍當想法知會成家二公子,將軍素日裡說大公子在朝廷裡樹敵不在少數,大公子如今不在了,橫豎他們隨便給想個名頭繳了西北的大權,我等何去何從?”
“這話也不對,江左這些人誰肯領兵西北?誰又能真正守得住西北?朝廷真想收了西北,得有那個本事看好了!”
一行人七嘴八舌,爭執不下,劉野彘略略四顧,看看他們身上喪服,擺手壓制道:“既已到了姑孰,有些話可以交待諸位了,既來了建康,我等便不能無功而返,功敗垂成盡在東堂發喪,你我十幾人相識幾載,如今雖我爲主帥,可大家仍是過命的兄弟,生死與共,這一回,知道隨我來建康是爲何事嗎?”
這一席話,早說的衆人聽得雲裡霧裡,有心存疑慮的,也並不貿然開口,唯其間最憨直者索性道:“自然是奉詔來奔喪!”
“好,”劉野彘面上忽一冷,“我等奔的是誰人的喪?”
衆人更是不解:“自然是大公子的。”
劉野彘正色點了點頭:“我等是爲大公子而來,諸位記得這點就好,幷州當然是要回去的,可不是這個時候,天子讓我等來奔喪,你人還沒到建康,反倒跑回了幷州,正好落他人口實!”
正說間,外頭有人叩門,原是小廝前來布茶,徐衍見狀,彼此打了個眼風,立刻噤口不言,走至門口欲伸手接茶,卻見小廝笑道:“小人給送進去,周大人吩咐了,一定得好生侍候諸位。”
徐衍道:“不用了,給我們就行。”說完竟發覺小廝手底發了力,抗拒不從,不禁擡眼瞧這小廝一眼,見他仍是言笑宴宴的面上忽眨了眨右眼,怔忪間,小廝已繞過他幾人,託著茶盤進得內室,似有若無地朝劉野彘這邊瞥了一眼,恭謹道:“請將軍用茶。”說著有意推了兩下茶盤,劉野彘本未著意,倏地反應過來,口中一面應,一面走到茶盤跟前,在小廝方纔點過之處端起一碗茶來,下頭果真藏了張摺疊的便箋,劉野彘有一剎的遲疑,小廝已垂下眉目迅速低聲道了兩字“勿泄”。劉野彘心頭一振,正是事先定下的暗語,遂拈了便箋,道:“下去吧!”
待展開便箋,細細看了兩遍,劉野彘方就近燭火燒去,這一舉動,更看得衆人疑竇叢生,劉野彘思量有時,朝徐衍打了個眼色,徐衍會意,便留在了門口。其餘幾人圍上來時,見劉野彘一副似笑非笑模樣:
“你十二人,除卻徐衍阿奴兩人留守宮外,餘者皆可隨我入宮。”
衆人面面相覷,劉野彘一個手勢打過,便都聚在了一處,一室內一時間只聽得喁喁私語,只剩得燭火忽明忽暗。
御花園中應季的花開得正好,爭相怒放,清香無垠。黃門令黃裳帶著兩個釁門正遊走其間,他的腰背這兩年已漸佝僂,畢竟六十歲的人,再怎們要強,也冒充不得年輕人了。他有那麼一瞬的出神,腳底便被絆了一下,一旁的弟子如意見狀急忙扶了他一把,黃裳笑著舒氣:“果真是老了。”
如意不過十五六歲,生的飛揚跳脫,此刻露著虎牙笑道:“師傅這是什麼話,師傅不老,太后可離不開您,您即便想歇下來,太后還不見得準呢!將來指不定留您到什麼時候!”
黃裳搖頭自嘲:“六十歲的人了,還有什麼將來可言,將來是留給你們這些後生的。”他雖有些花眼,此刻還是瞧見了弟子三寶遙遙往這邊來了,遂對如意這兩人道:
“看見西南角沒?那頭的花向來開的好,去吧!待會到太后跟前博個好彩頭!”
如意目中立現喜色,高聲道句“是”,一抹雀躍的身影很快遠逝於花海之中。三寶已至眼前,躬身向黃裳見禮:“太后在假山涼亭里正跟皇后、雲妃品茗,命師傅過去侍候。”
黃裳理了理宮衣,一面往回走,一面問道:“交待你的事可都辦好了?”三寶道:“都辦妥帖了,方纔今上剛從太后那裡走,有人來傳報,荊州前來弔喪的姜弘求見。”
“嗯,都到了就好。”鳳凰六年夏末初秋的晨風微拂過他額間密佈的橫紋,帶來一枝枝紅豔的清芬,黃裳微微瞇起眼,望了望頭頂湛藍的天空,又看了看涼亭方向,道:“走吧!”
巍峨的太極殿,猶如一具龐大而靜默的獸,正無聲敞開懷抱,是在等至尊天子的騎乘,還是在等吞下何人的生身?黃裳就站在方方正正的白玉石階上,指揮著驃騎將軍發喪之地的一切務事,倘稍稍扭頭,便可見千曲百折的迴廊,斗拱飛檐下的鐵馬懸空而響,甚至可見一二鳥影自天際敏捷掠過,他微微有些出神,想起久違的故人來,那時太傅成若敖尚年輕,那時大公子尚未出世,時間就在記憶某處倉皇而動,黃裳看著忙碌的人影,看著熟悉的縞素,少頃,不禁將目光投向更遠處的水閣。
日子近了,輓歌將奏,棺木欲落,在東堂爲國朝最爲年輕的重臣預備下開國來至高至尊的喪葬開場之際,驃騎將軍成去非卻一人獨坐於自家後院一間毫不起眼的斗室內,他面色依舊蒼白,雙目卻已恢復往昔冷酷自持,他便靜靜坐在這裡,靜靜聽著令人心碎的悽楚哭聲,斷續送至耳畔,白日裡絡繹不絕弔唁的賓客,暗夜中四下通明的燈光,燈光中又浮動著的無數人影,成府上下所有的聲音、動靜無一不在,而他,只需心頭的寒意將他深深裹在其間,將他與一切聲音與氣息遠遠隔開,而他的心神,也一如幾載前的鐘山前夜——
清明透徹。
蒼天從來給他成去非的只是間不容礪,是註定的侜張爲幻,是青史曖昧不清的筆筆春秋,他的道從不會如折槁振落,那麼他的人也就只能砥礪前行,不可回身。至於他的再度登場,亦註定需庸人來鋪那一磚一瓦。
這樣的獨處靜坐,直到趙器猶如鬼魅般無形潛入,徑直來到他跟前附在他耳畔低語一陣,成去非眼中的漠然同面上輪廓一樣隱藏在了燭影同夜色交織的陰影之下,只緩緩點了兩下頭。
他的眼眶處布著淺薄的鬱青之色,他的神情也猶如冰春寂寂,趙器卻遠遠做不到一如主人般鎮定自若,面上始終掛著一副踧踖之態,在無話可說之後欲要退下之際,忽聽成去非開口,那聲音低如鴉羽飄零:
“賀娘子還未醒?”
這是他第一回問起,趙器微微一愣,回道:“賀娘子中途醒過,卻又昏迷了,娘子她,據聞不是太好……”
府邸上下皆知大公子之死,猶如熾熾烈焰,將賀娘子可謂焚燒至皮銷骨熔。於他,自不難想象,只是現下逼仄,他自身亦只能受著石磨水淬,不得不化而爲刃。
“大公子,”趙器吞吐,“大夫已說,只怕娘子捱不下去……”
成去非的面色有一瞬而愈發蒼白,心神一時好似被扯裂,忽冷忽熱輾轉交錯,直撞得胸口發疼,啓口時卻淡漠到不帶半分情緒:
“那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趙器聞言只覺一陣寒意,如覆冰霜,再看成去非:他那一雙眼睛,猶如竹掛殘雪,如何也消融不得。
斗室又獨剩成去非一人,他慢慢抿緊了薄脣,起身吹滅燈盞,除去衣裳,臥於牀榻,復歸沉默,他永遠給不了的仁慈,此刻諱莫如深——
那些因他而起的哭聲,那些因他而起的傷心,他不可有一絲動容。
至於他所虧欠者,所辜負者,如定要凋零,他唯一可寄託可償還,不過他年春生,願爲其冢前鋤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