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風冷夜煙, 琬寧合上書,緩緩研起墨來,手底墨香悉數浸在這股暖流之中,待提筆蘸墨, 卻無字可落,發半晌呆, 宣紙上水墨淋漓, 粗頭亂服,無心之誤, 卻染出一片恣悍, 反倒得幾分意在筆先的意思。
琬寧輕嘆一聲, 正想移開鎮尺,腦中忽就想起了什麼, 重新執筆寫下一行殘句:
枯形寄空木。
應著眼下時令,早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思緒飛卷如一片舊春日裡的柳絮, 本歷盡阮家興亡這一場炎涼,知其甘苦, 卻如何也學不會別離亦能自安,她到底是那多情種子。
不知過了多久, 隱約能聽到梆子聲,琬寧心底疑惑著:是宵禁了麼?
這麼坐了數個時辰下去,她是真真切切體會了何爲閒愁, 冬夜漫漫,這般難熬,全因他那句“等我回來”。許是無心一說?應不是罷?他不是那種有閒心說空話的人,既如此,她是要學那抱柱的尾聲了,他不來,她便不能走。
琬寧托腮出神凝視著那一團光亮,緩緩伸出手去,空懸在燈罩上,暖意透著掌心,眉間不由微微蹙起,想他平日裡冷峻無、欲的模樣,想他忽如其來的親密溫存,教她混亂,更加辨不出哪一個纔是成去非,他引著她,又隔著千山萬水,她豔羨過趙器,可常伴他左右,甚至豔羨他身上的衣裳,手底的筆墨,書架上的典籍,窗外的一叢花卉,但凡和他有些關聯的,她幾乎想了一遍。
世上還有她這般可笑的人麼?
琬寧略微有些喪氣,他讓她平白受著這躁動不安的困擾,到底在期望著什麼,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忽起身朝榻上走去,把那方帕子攤在掌心,一想到同樣曾被他執於手中,便好似觸到了他那層冰涼的肌膚,像冬日裡的銅鏡,恍然映著她失魂的臉。
帕子被她捏起兩角,擡高了些許,微微仰著面,輕輕吹了口氣,錦帕便隨之而飄然而動,那小小的一叢蘭花,似乎仍活在春裡頭,琬寧有一下沒一下地吹著,心頭冷不丁碾過一個名字——
韋蘭叢。
只一瞬,琬寧手底一鬆,帕子悠悠墜地,她覺得自己也隨著那帕子墜了下去。
韋蘭叢是他名正言順的第一任妻,甚至曾爲他生育,本該是賢伉儷情深,可爲何江左一直流傳他鴆殺髮妻的傳聞?他在知道自己身世的第一瞬間,亦動了殺心,她不是沒被死亡追隨過,自有察覺。
這便更讓人傷懷了,那麼這世上,何人能貼近那顆心呢?
琬寧神思恍然,不由想往門口走,剛要打開門,正迎上成去非推門而入,可目之所及,卻只有一張駭人的臉面,琬寧毫無防備,猛地向後跌了幾步,隨即尖叫起來捂住了嘴,身後花架險些倒地。
見她頓時嚇得臉都白了,成去非並不急著拿掉假面,一壁慢慢近她身,一壁留心她神色變化。琬寧踉蹌而退,雖已驚惶至極,半個字也喊不出,腦中卻忽飛速掠過一個念頭,那花架上有四兒放的一把剪刀!本是留修剪枝葉所用,琬寧便有意往花架處挪著碎步,直到退無可退,身子抵在花架上,她顫顫反剪起雙手,一陣摸索,等觸及那冷硬一角,心中登時狂跳起來,這身影越靠越近,琬寧目不轉睛盯著那假面上的兩隻眼睛,彷彿煙洞一般。
嘴脣幾乎被她咬破,心底卻數著拍子,眼見他離自己盡在咫尺,琬寧猛然閉了眼,揚起手使出平生力氣,朝眼前人狠狠紮了過去!
成去非沒料到她手裡會突然多出一樣物件來,只覺跟前生風,猝不及防間雖躲閃開來,手背還是被那剪刀劃了一道,火辣辣的疼,麻麻地竄過心底,很快,他只稍稍用力,便擒住琬寧手腕,騰出這隻受傷的手,扯下假面,冷冷看著她:
“看不出你竟是大勇之人。”
琬寧目中一怔,不可思議地望著他,成去非甩開她,揚了揚手中假面:“早知阮姑娘這般,我該贈雉雞。”
說得琬寧臉一紅,支吾著:“我不知是您。”
成去非哼笑一聲:“你不是在等我麼?”
琬寧忙轉過臉背對著他,把那剪刀悄悄放下,儘量壓住聲音裡的起伏:“您爲何要帶著那麼怕人的東西,我以爲是偷遣入府的歹人……”
到底是心慌,她肩頭微微抖著,卻不知這話已問住了成去非,他竟也說不清自己爲何突然想著戴它進來,只想嚇她一回,可爲何想嚇她,自己也是難以言明的。
不過在說辭上頭,他向來拿得住她,遂反問一句:
“你說爲何?”
好不講道理的人,她怎麼知道這人安的什麼促狹心思,嚇得她魂飛魄散,還要問她緣故。
琬寧便轉過身,抿脣看著他:“我不敢妄自揣測大公子的用意。”
她正經的模樣,倒和那街上賣布的姑娘般,有那麼一些可愛的意思在裡頭。成去非無聲一笑,擡手拿那假面緩緩遮了臉,問她:
“害怕麼?”
青面獠牙的,還閃著莫名的水光,琬寧不禁默默點頭。
成去非又把假面挪了挪,只露出半邊臉,淡漠看著她:“你不是怕我麼?戴上這假面,你便大可躲在它後頭,不用怕任何人,倒該人怕你了。”
琬寧驀然間看見他手背上那殷紅一道,尤爲刺目,根本沒留心他在說什麼,心底一陣緊張,自己竟傷了他!
“您的手……”她猶豫上前,不覺露出滿臉的關切。
成去非輕輕擋回了她,眉目冷淡:“你沒聽見我說話?”
“可您的手……”琬寧到底是心疼他,又懊惱自己莽撞,恨不能那一道換到她手上來,成去非見她滿眼都只剩自己受傷的手了,淡淡道:“這會想著獻殷勤,方纔是誰想捅死我的?”
琬寧面上一陣難堪,訕訕低了頭:“我幫您處理下。”
血並沒出多少,只是擦破了皮,滲出了血印,不過幾日便能消下去,成去非並不以爲意:“小傷而已,用不著。”
“那我給您吹吹吧。”琬寧見他拒絕,情急之下脫口而出,說完臉又是一紅,她幼年時跌倒磨破手掌,煙雨便捧在脣畔溫柔地吹著安撫著她,那熱熱癢癢的感覺似乎真的就遮住了本來的疼。
果然,成去非問她:“你想幹什麼?”
他復又一副冷清莫測的神情,好像她對他起了非分之想,急著乘人之危似的,琬寧羞得連連否認:“沒,我什麼也沒想。”
說罷忙忙岔開話,看著他手中假面道:“您買來這個做什麼?”
成去非一眼便識破她所想,不再計較,仍拾起方纔的話頭:“你日後見我戴上即可,自然不覺害怕了。”
琬寧這纔想起他臨走前那番話的意思,她當時不明就裡,此刻全都明白了,正想著,成去非已近身把那假面戴在自己臉上,他的聲音似乎一下遠了幾分:
“再看我,還會怕麼?”
琬寧一時無法回答,只覺自己忽多了層屏障,而成去非正凝視著她,冷冷清清又問道:
“你會不會戴著假面待我?”
一語雙關,琬寧聽得一陣心跳,還不曾想好如何說,就見他一隻手忽朝自己胸口探來,她下意識迴避,卻被他又鉗制得死死的。
“阮姑娘這顆心,到底是在爲誰而跳呢?是我麼?”
琬寧本兀自羞赧著,耳中忽落這一句,心到底是跳得更厲害了,胸口鳥喙般啄著他的手掌,胸脯間的熱意一併襲上來,成去非很快放下手,卻隨即拿掉了這具假面,她那慌亂如斯的模樣便再次暴露於眼前。
“這就是假面的好處,不僅能遮得住一張面孔,亦能藏得住一顆心,而阮姑娘這顆心,一直都太容易讓人看透了。這不好,被人看透,便會被人轄制,傷身傷心,不是麼?”
他徐徐說著,琬寧無從反駁,仍捂住襟口,面上紅霞不散。只聽他輕笑一聲,再擡首時,他已經往書案那裡去了。
他立於書案前,低首目光便落在那一行字上:
枯形寄空木。
而她並不是,在這紅塵之中,她本是熱春光,不過逢著他這一霎冰涼,碰到了,不敢伸手,又捨不得收手,她的心頭熱定是他,不會望聲、色而卻步,可也靠近不得。
他從不輕易跟人以心交心,於她,也不過以禮還禮罷了。
一旁壞掉的宣紙也還在,墨很快再度在成去非手底化開,沉水的香氣嫋嫋散出來,他側眸喚了她一聲:
“到我身邊來。”
琬寧聽言順從地靜靜走上前來,他往後退了退,示意她靠近書案,待她站定,便自身後輕輕籠上來,頃刻間,四處就只剩他的氣息了。
他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低語道:“這張是壞掉了麼?我來教你如何化腐朽爲神奇。”
令人窒息的氣息緊緊鎖著琬寧的心,她一動也不能動,耳朵紅透,任由他把持著手腕,落下第一筆。
幾筆下來,她看出他這是在作畫,點染的是墨荷,筆意俱到,荷葉不勾筋,荷梗不點刺,只作長幅,荷梗一筆到底,本烏七八糟的一張紙,竟收拾乾淨了,尤爲飄逸。
懷中少女的馨香,同手底的墨香漸漸教人分不清,成去非面上仍是波瀾不驚,只在垂眉斂目時漏出些微蕩意:
“你再看如何?”
似乎不需要她的回答,他順勢又加上一句:
“喜歡麼?”
他有意問的混淆不清,單單問她是否鐘意,琬寧早聽得身子酥麻,聲音低如蚊蚋:“您畫得很好。”
成去非聽言,嘴角遊弋出一抹戲笑,便鬆開了她,擱置下筆,擡首往外看了一眼:“夜色已深,我該走了。”
說著走到門前時,忽駐足微微側眸淡淡道了句:“我等你要我留下來的那一日。”
琬寧緊抿著脣,不敢應聲,目光只停在眼前這幅墨荷上,瞧得久了,彷彿那點點墨跡又重新化開去……
作者有話要說: 古人送雉雞代表節操。雉雞代表節操……守節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