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提著朱紅燈籠立於成府大門臺階之上, 等近了,那人便提燈而下,虞歸塵這纔看清楚是成去非,兩人便就著燈光往街上走去。
寒風刺骨, 落梅氣息凜冽,路經牆根, 虞歸塵俯下身撥開了凍土和碎石, 底下盡是腐爛了的煙色草根??莶菟廊サ膶粕砉谝粚颖”〉耐该鞅e,無夢的長眠讓人哀憐卻又嫉羨。
何草不玄, 何人不矜。哀我征夫, 獨爲匪民。他心裡很自然地浮上這幾句, 忽就想起了當日兩人征伐西北,以及前大將軍諸多舊事, 那些人,都像手中躺著的半截根鬚那樣凋亡在漫無盡頭的酷嚴時節裡了。
想到此,他苦澀笑著又把草根重新埋了起來,喃喃道:“等春來草青, 又是一番蓬勃景象。”眼裡是說不出的一縷哀愁。
影影綽綽的微光映出兩人不一樣的臉面,成去非目光幽幽:“開春後, 諸事繁多,恐要你跟著操勞?!?
這番話不像往日那般自然平和, 彷彿帶著一股過意不去,虞歸塵呵出一陣白茫茫霧氣輕笑:“我不過無牽無掛一人,何言操勞與否。”
兩人四目相對, 成去非眉睫微顫,復又看著前方道:
“自大將軍事了,浮華風氣日重,皇綱馳墜,加有老莊之俗傾惑朝廷,養望者爲弘雅,政事者反倒爲俗人,王職不恤,法物墜喪,我欲新設律學,明賞信罰,重定律法,大家都成了俗人,也就不以爲俗了。”
“百里長吏,皆宜知律,是好事,吏治不清,土斷便也跟著不清。你可想,誰來任律博士,能教會這一衆人?”
“自然要任人唯親方能行其道,”成去非有微許的自嘲,“我聽聞師哥已從涼州回來,子熾也在,論親疏遠近,無人能及?!?
虞歸塵不由錯愕,半晌才笑道:“先生聞名天下的三位高徒,這是要齊齊出山了?!?
成去非心頭一黯,自然想到恩師,不忍細算時日,好似會稽受業就在昨天。
“土斷的事情,底下你得選出幾個辦事得力的,利落果斷,開個好頭。這些人,豈能把常人放在眼中?!庇輾w塵換了話鋒。
“我看吳郡新換的太守劉含就很好,簡而有恩,明而能斷,以威御下。還有餘姚縣的汪度,寒門小吏,卻規格嚴整,此人可大用?!?
成去非聽虞歸塵娓娓說著,不由深深望著眼前人,虞靜齋本不該屬這叵測宦海,說到底是爲了他。此時單單提會稽郡人事,自有深意。
而父親的話再次蕩於腦海:會稽是你母族。
會稽沈氏,第一大姓也。
“我的意思,你自然清楚,不如就從餘姚縣開始,緩圖之。”虞歸塵似有覺察落到身上的目光,便提醒道。
會稽風景優美,江左世家多在那裡大肆安置產業,烏衣巷四姓,除了成府,皆在會稽有自己的莊園部曲……
“山陰縣令石啓,事必躬親,尤好刑法之事,不過也是個怪人,獨創剝人皮之法,據說皮肉分離,不見一滴血,你可有所耳聞?”成去非面上四平八穩,語調清淡,並未順著他的意思。
卻聽得虞歸塵心底一陣發緊,壓低了聲音:“此人重色薄行,怎會不知,你要用他開局?”
“‘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此人遠甚酷吏,何言重色薄行?”成去非忽引《易》說開,復往日冷酷肅殺,“他曾受父親恩惠,當初本欲投府裡做下人報恩,所幸未遂。今日坐到山陰令的位子,是天要用他?!?
虞歸塵默然片刻,才道:
“用什麼人,你心裡最清楚。不過刀子太快太鋒利,用的順手,也折得容易,你要留心。”說著不由想起鐘山那三千死士來,那些人多重罪在身,亡命之徒而已,如今其中多人被成去遠編入禁軍,才能出衆者多有升遷,自然又是心腹之重了。
兩人一路說著,不覺已來到了十全街上,臨近年關的緣故,市中行人如織,熙熙攘攘,兩側商肆擁仄,招牌林立。天雖早煙透,可燈火通明,仍仿如白晝。兩人留心路旁酒肆、食店、雜貨小攤,行走於人羣之中,自有別於烏衣巷那高牆大院的感觸。
一**人潮涌過來,一**人潮又涌過去,端的是目不暇接。
“別摸了!再摸都要給你摸污了!就是這個價錢,我也不是一天的買賣了,愛買不買!”前方這十三四歲模樣的小姑娘正不耐煩地攬著自己的布匹,只要人不瞎,都看的出她是個姑娘家,偏是男子的打扮,成去非不禁莞爾,藉著光亮打量她,臉不小,不過煙裡俏,眼神亮,脆生生的樣子,倒利索得很。
“我原不知如今連女子也能做這生意了。”成去非衝虞歸塵輕笑一聲,沒想到那女孩子似是聽到了,偏著頭投來目光,反倒像是在估量他倆人了。
“女子怎麼了?”她小聲嘟囔了一句,甚是不滿的神情,睨著眼,又上下看了他倆人一眼,仍去忙碌自己正事。
“你這布匹,是自己織的?”成去非信步上前,正想試試手感,沒想到小姑娘一把攥緊了他剛伸出去的手,給甩去一邊,皺著眉頭:“我這就是自己的活計,雖不名貴,可穿著舒服,這位公子看樣子不是普通人,還是不要摸了?!?
“爲何?”成去非低首掃了一眼。
“公子哪裡能看得上這種,蜀錦、雪鍛、提花絹、單羅紗、軟煙羅……公子您用的都是那有名有姓的呀,我這就是無名氏,您別在我這耽擱了!”小姑娘連珠炮似的,伶牙俐齒,一雙大眼朝邊上斜斜一挑,俏皮裡頭又有著說不出的戲謔。
成去非不由起了興致:“你知道的名目倒不少?!?
小姑娘登時唏噓一聲,這回徹底是不屑了:“沒穿過,還不許人聽過?”
“許,當然許你聽過?!背扇シ切南律儆羞@般輕鬆的時刻,聽她口音,像北方人,可又說著建康官話,兩相混著,半生不熟,偏又倒豆子一樣順溜,越發覺得眼前女孩子的可愛之處,便微微一笑,道了句:
“我們不敢妨礙你?!?
說罷舉步朝前去了。
不覺擡首間,那對面小樓上,正有人探出頭來,拿著帕子半掩著面,只露一雙妙目,同他相視的剎那,不躲亦不避,凝神盯著他,他便斂了方纔那點尚存於心的笑意,往別處看了。
虞歸塵笑道:“那姑娘性情爛漫,全在一個‘真’字?!?
成去非笑而不語,目光落到一處小攤上,擺著排排的假面,正像西北蠻夷所慣用的胡頭。攤主見他倆人近身,即刻堆了滿臉的笑,熱情上來招呼:
“兩位公子想挑假面?可真是巧了,小民剛拿的新貨,東西雖小,不過卻是從隔著千里的西北帶來的,最近,建康城裡的公子姑娘們正時興這東西,公子們隨意看看?”
怕是這十全街上的生意人都生著一張巧嘴,成去非瞥了他一眼,順手拿起一具借光瞧了瞧,攤主笑道:“這叫星星必煞,煙鷹眼,紅耳紅劍,四顆牙,能吞厲鬼。”
這解釋新奇,成去非便又拿起另一具,攤主便繼續道:“這叫兇神八煞,白眼紅耳,能吞八方惡魔?!?
虞歸塵不禁笑問:“這般冷煞的名,都誰給想的?”
攤主笑著搖首:“倒也不全是,”說著親自給翻出一具來,雙手捧著遞給成去非,“這個就叫明月奴?!?
成去非接過來,細細打量著:雖仍是青面獠牙的,可認真看了,倒真有幾分明月生輝的意思,彷彿真的是那邊關的月色裹了一層霜,給鍍在上頭,底下便是連綿千里的荒原,他忽就有幾分思念西北的那輪冷月,那輪曾照他年少一段光陰的月,不知何時再能照他征伐邊塞,風沙狼煙裡一舉大業。
眼前唯有燈光映著他的側面,在這四方夜幕之下,是說不出的孤峭。
“明月奴,”成去非兀自低語,思緒漸漸收回,“這名好?!?
“小民是個粗人,哪裡能想出這麼別緻的名號,這個樣式的假面,是附近蔣家的二公子給起的名,也是趕巧,這一批貨裡頭,就這款沒個名目?!睌傊饕娝剖侵幸猓隳托馁r笑解釋著。
“難爲他一個商家之子,居然也會風雅?!背扇シ球嚾幌肫鸢⒒宜嶂?,心底有所觸動,便付了錢持面具把玩於手中。
虞歸塵微微詫異地看看他,不想他真買了下來,他素來對這些流行一時的玩器毫不留意的。
“我有用,”成去非看了一眼虞靜齋,似笑非笑道:“收買人心之用?!?
這回虞歸塵是真大覺意外了,亦笑道:“什麼人一具假面便能收買了?我看收買恐怕不能,倘戴於臉上行於夜間,能嚇退半途歹人倒是真的?!?
成去非低首,一隻手在假面上輕輕叩著,好一會兒無語,才慢慢擡眼望向那燈火闌珊處,嘴角微露笑意:“姑且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