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假當日,成去非仍同往常一樣, 四更天起身, 盥洗後, 讀一個時辰的書,再寫幾張大字,等天色微醺,用早飯,這邊打算著趁今日的空去尋史青, 讓趙器備車, 想了片刻,方又作罷:
“步行吧, 從街市上過一趟, 看一看。”
趙器雖明白他是想順道察訪民情,但仍爲難道:“路子畢竟有些遠,大公子倘是步行,中途再耽擱些,怕是到日落西山才能到他那裡。”
出了石頭城,得再往東南約莫走三五里地, 確實不近, 成去非聽他說的在理, 仍囑咐去備車。
等換好常服,剛準備出園子,趙器忽匆匆而入,遞來一封書函:“吳公子命家僕送來的, 家僕說吳公子扭傷了腳,不便出門前來。”
“可多問一句,傷勢如何?”成去非一面甩開,一面瞧了他一眼。
“問了,”趙器退至一旁,垂手站著,“家僕說是下階時沒留神,倒無大礙,因今日剛扭的,所以眼下難能出行,不過養幾日就能好。”
“你讓人送些跌打損傷的藥膏去,就說我今日無閒空去探望,讓他好好靜養。”成去非已看到上頭字跡,卻只有短短一行:上欲親臨訴訟。
那邊趙器應聲而出,他便拿來火摺子,點了蠟,藉著幽幽一簇火苗,把手上書函燒了,靜靜思索半日,方舉步而出。
車馬出了長幹裡,直到青溪一帶,街上行人如織,閭市似乎並未受到當日海災影響。這一段成去非步行而過,交替打量著兩側商肆攤鋪。人聲鼎沸,牲畜的哀嚎聲,討價還價聲,婦人高聲叫罵幼童聲,孩子哇哇亂哭聲,聽得趙器頭疼,他早把馬車寄在前處,陪成去非走這麼一趟,雖耳目嘈雜,但好在不是頭一回,忽一陣羶氣順風送到鼻間,趙器微微皺了皺眉,原是前頭正有一戶屠家正在宰羊。
成去非見狀不禁想起了劉二哥,饒有興致走上前去,見那屠家俯身便拽過只羊朝案板上“砰”地一聲擲去,成去非近身相問:“這位大哥,今日利市如何?”
屠家哼哼一聲,還沒開口,卻先被那羊的後蹄子猛蹬了一腳,遂隨手操過雪亮亮的鋒刀,毫不猶疑地自羊喉劃起,一順水地拉到肚皮上,一氣呵成,簡直比成去非寫那懸針豎還要嫺熟,遊情末作之民自有其過人處,成去非看他袖子挽得老高,煙油油一片泛著膩膩的光,同那雪白的刀片倒成極鮮明的對比,再瞧那案板上的羊,早一動不動斷了氣,屠家自己這才騰出口氣,擡眼迅速瞥了成去非一眼:
“哪來那麼多利市,小民勉強餬口罷了!”
旁邊有人忽朝屠家肩上拍了一掌,啐道:“哎呦,你還哭窮!就這麼一把刀,哪一年不是上萬錢!你這叫餬口,那我們就是要飯花子了!”
一席話引得衆人爆笑不止,紛紛打趣起那屠戶,屠戶手底沒閒著,剔起羊肉來,更是涮溜,頭皮肉分離得整整齊齊,鮮血順著案板凹槽處滴答落下,可他臉上神色早已變作不痛快,把那死羊皮毛往架子上一掛,嘴裡嘟囔著:
“也不看看如今的商稅多得跟這羊毛呢!你們真當我能掙著……上萬!”他猛一用力,把那羊腿拿鉤子鉤住了,高掛於最顯眼處,兩手順勢朝身上快速揩了幾把,空氣中的膳腥氣似乎便跟著又重了幾分。
衆人聽他如此說,亦跟著換了口風:
“可不是,如今上街賣把青菜,賣籃子雞蛋都要收稅,噯,你們說官家收那麼多稅,到底都用來幹什麼了?”
“能幹什麼,自然是官家天天能吃著大油餅!”
“瞧你那出息,也只能想到官家吃大油餅子!要吃,也得天天吃這羊腿!”
“羊腿吃多了也膩歪吶,官家吃的自然葷素搭配,想必哪一樣都爽口!”
這些人說著說著便扯到吃上去了,民以食爲天,吃飯是頭等大事,市井小民談資如此,習以爲常,趙器聽得忍俊不禁,再看成去非,卻是一臉沉色,遂也慢慢止了笑,忽又見一人面上似是得意,漫聲道:
“你們這些土包子,可知道那烏衣巷顧家的茅廁都是金子做的!擦腚都用綢子!那吃什麼,也是你們能想出來的?”
“呦!金子!”
“那擦了腚的綢子還能穿呀?”
“呸!沒見識,自然是都扔了!”
“照你這麼說,我們去顧家守著,還能撿著不少綢子?”
“你要肯穿人家擦腚的綢子,沒人攔著你!”
衆人一時嘖嘖稱奇,亂笑一通,眼見著越說越粗鄙,趙器正想提醒成去非是不是該走了,身後忽被人重重推搡一把,因沒留神,成去非亦被人扯得踉蹌幾步退到了邊上。
趙器見狀正要發作,成去非早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噤聲。
這驟然而來的變故,一下截斷衆人的高談闊論,只見一著了滿身綾羅綢緞的男子在一衆人的簇擁下,旁若無人踱到中間,眼角掃了一圈,冷笑道:“爾等平頭賤民,竟敢誹謗起朝廷市稅了?可知那市稅是誰定的?嗯?”
尾音有意挑得極高,衆人早噤若寒蟬,四下一片死寂,這人看衆人反應似極爲滿意,朝身邊人打了個眼色,那幾人便利索上前,三下五除二把那剛剝好的羊取了下來,抱肉的抱肉,扛羊腿的扛羊腿,看樣子,也是熟極而流。
這屠家登時變了神色,上前哀求道:“小民可一句話也不敢說,您……”
“怎麼,”這人根本沒心聽他這一套,“沒收錯了?你這是要傳到府衙去,官家可不是一頭羊就能打發的了!這也給爾等一個警醒,管好自己的爛嘴!官家也是爾等能妄議的?!”
說罷不再理會屠戶,打了個響指,一衆人竟揚長而去。
成去非望著那遠去的身影,略略踱了幾步,再看那屠戶一臉喪氣,把那刀朝案板上重重一甩,刀鋒入板,爭鳴作響,嘴中罵了句“孃的!”卻也無法,只對衆人不耐煩擺手:“散了吧,散了吧!”
一語剛了,衆人還沒散去,方纔那一幫人倒折回來一個,滴溜溜一雙眼四下剎了幾圈,忽朝屠戶身後走去,到那邊便撈出兩隻雪白的羊羔來,夾在懷間,趾氣高揚道:
“府衙的幾位大人最愛這羊羔肉,給你個機會也獻獻殷勤。”
“你倒說說,是哪個大人喜歡吃這羊羔肉?”耳畔忽傳來熟悉的聲音,成去非循聲望去,竟是阿灰懷抱著幾束野菊,不知從哪裡來,也圍觀了這一場荒唐事。
這人見顧曙一身布衣打扮,懷裡居然還揣著捧沒人要的野花,不免有輕視之意,哼笑一聲擡腳就要走,顧曙斷喝道:“你敢走!”
他甚少動怒,便是此時,也只是比平日稍稍擡高了些許音調,這人自然不放在眼裡,架起那兩隻羊羔大模大樣去了,趙器本欲出面阻攔,被成去非用眼神止住了。
“脫掉那一身錦衣華服,你我也不過這蕓蕓衆生一員,和他人無異。”成去非踱步至前,顧曙聞言轉身,見到是他,亦覺意外。
“大公子,”顧曙見了禮,“曙本到郊外採些野趣,不料中途遇上這事。”
“你管著這塊,怎麼回事,比我清楚,方纔爲首的那人可是這一處的包稅人?”成去非回想那一幕,心頭嫌惡仍沒散去。
國朝自先帝年間起,多處行包稅制,諸多關津、牛埭、桁渡等處稅收所統一由一位乃至數位商人承包,再統一交於府衙。國朝對包稅人向來無甚才德之求,只以出錢多寡而定,前人增估求俠,後人加價請代,最終重擔仍是落到商民頭上,這其中曲折,不難揣測。不過國朝開支浩繁,不管是宮廷花銷,還是邊防軍事,大頭無外乎出於兩樣:田租戶調和關津商稅。既需仰賴,便也無人細究這內裡不妥,任由底下往高裡競價,府庫看得見收入即可。
顧曙一時沉默,思量半晌才道:“本也是爲能充盈府庫而著眼,不想這些人橫行無忌,威嚇欺詐,如今竟敢隨意羅織罪名魚肉黎民,曙會再重定稅制,盡力把其弊弱化。”
“前幾日,會稽西陵戍主沈修是不是遞了上書?”成去非忽想到一事,見顧曙點頭,仔細回想了下,當時自己只是稍稍掃了幾眼,此刻腦中終冒出幾句來:“吳興無秋,會稽豐登,商旅往來,倍多常歲氣。”不過是希求包下西陵的牛埭稅,又妄想連同附近的蒲陽南北津及柳蒲四埭一起“爲官攝領”加倍收稅,更是許下“一年格外長四百許萬”的豪情壯志,讓人看了倒不能心動,他打的什麼主意,成去非清楚,遂冷笑道:“給他駁回,胃口越發大了,也不怕撐死。”
沈修出身尚書令母族,既由臺閣直接駁回,他定也清楚是出自何人之意,這樣最好,顧曙應聲領命,可眼下站在大街上議事終歸不宜,遂道:“我回去會查今日的事,先告辭。”
話雖如此,心底卻是另一番想法,尚書令一面想府庫增收,一面又不準添百姓之重,這世上哪有這等兩全其美的好事?此事落在自己頭上,向來棘手,兩頭兼顧,疲於奔命,這又豈是他一人所能掌控的?就如今日之事,禁的了一時,懲處一時,誰又能安保日後其人所行?人活於世,總是趨利避害的。
這邊顧曙遠去,成去非同趙器擠出了熙攘人羣,來到那寄車處,趙器解了繮繩,剛坐定了,想方纔那一事,心裡有話,遲疑了片刻,還是扭頭對成去非說了:
“大公子,小人常在外聽聞蔣家那位蔣北冥公子,素有清名,做生意從來都童叟無欺,倘這樣的人物來做那包稅人,是不是能清明些?”
長袖善舞,多錢善賈,蔣北溟一介商旅,名聲在外,倒可爲朝廷所用,成去非默然思索良久,不置可否:“知道了。”
北冥有魚,廟堂許纔是他的化鵬之地,成去非沉沉想著,隨即放了簾子,忽發覺衣袂處不知何時染了抹羊血,他撩衣輕嗅,果真帶著淡淡的羶味,卻並無不適,外頭這座都城,也曾血流漂杵,哀鴻遍野,也曾火燒宮闈,戶不盈百。天下囂囂,祖皇帝渡江而來,江東草創,不過轉眼間,有了一日之保暖,似乎便再無人記得當日之苦,便夢裡不知身是過客。而天下多事,倘吏不能紀,黎民困窮,主不能恤,誰人真的懂何爲前事不忘後事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