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難掩眉間錯愕,這是明擺著逼今上表態,辯不倒韓伊,便拿凌人氣勢咄咄逼人,忽聽一陣抽泣聲嗚嗚咽咽而起,原是大將軍一壁痛哭流涕,一壁俯首長揖不起,瞧得衆人又是一怔,暗自嘆氣大將軍一時半會是消停不了了。
“臣雖天性愚昧鄙陋,但還自知有一片至誠之心,臣德行淺薄而官位尊貴,力才微小而責任重大,終日畏懼戰慄,總怕污辱聖主之德,怎敢再受天恩!倘因臣的關係,使得百官生隙,臣但無立足之地!”
大將軍說罷再度長拜不起,只暗自遮袖拭淚,哽咽道:
“臣與尚書令、中書令等共同制定政策,現只希望條錄他們的功勞賞賜,把臣先放一邊即可,望今上成全臣!便是臣的福德之至了!”
只差呼天搶地,衆人看得心生尷尬,大將軍何其投入!殿堂之上,淚水漣漣,讓人不由想起大行皇帝喪禮那一幕幕,大將軍亦是哀毀過禮,十分感人。
立於英奴身後不遠處的著作郎,這一幕幕看下來,手底不曾停歇,此刻也只呆呆望著大將軍,方纔這一連串的對嗆實在精彩,他一個字不敢漏,雖然腦中還遲遲不能回神。
長史見狀,也早跪了下來,殷殷喚了聲“大將軍”,這一聲不打緊,後頭呼啦啦跪了一片,齊齊跟著喚道:“大將軍!”,英奴看得心底倒抽涼氣:萬人齊心吶!這是要逼宮?!
“不偏袒,不徇私,王道才能寬廣平正地實行,今上明鑑啊!”長史聲調越發高亢,英奴都記不清這是第幾回讓他“明鑑”了,吼了半日,只怕當天子是死人,遂牙關咬緊,只沉沉望著底下衆人,不等他開口,就被新一輪齊刷刷的“請今上明鑑”震得頭昏腦漲。
“臣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徒!”韓伊怒目相視,一一指著眼眼前這跪成的一片:
“你們這是逼著今上賜禮!其心可誅!大將軍無大功而加九錫,這難道不是圖謀篡位的先兆?!你們到底是在逼今上,還是逼大將軍!”
——炸雷一般的聲音,彷彿一把重錘將整個太極殿都劈裂開來!衆人張口結舌:他韓伊是真的不打算活著走出太極殿了!
這句話彷彿帶著一股巨力,把每個人都拋上了雲中霧裡。長史霍然起身,一個箭步上前,只惡狠狠瞪著韓伊:
“公然誹謗詆譭親王,無視高下尊卑之別,韓伊你那聖賢書都是個屁!”
這下太極殿上更是愕然,長史如此粗魯無憚!場面完全失控了!
好極!好極!
英奴簡直不知此刻該哭還是該笑,這些人是在太極殿——天子之殿啊!方纔還知道顧些顏面,脣槍舌劍,你來我往,眼下,索性破罐子破摔,猶如市井罵街,什麼君臣之禮,什麼寡義廉恥,全都顧不上了!
著作郎聽得瞠目結舌,頭上不覺沁出了細汗,也顧不上擦拭,手底卻遲遲不敢落筆,誰人敢記?便是這上下千年的史官,怕也不曾親睹如此荒唐的場面!
“今上!請恕臣方纔失言,臣自當領罰!不過,韓伊他這是大逆!這纔是其心可誅!此言此語讓大將軍無立足之地也!又公然離間天家骨肉,已是罪責昭昭,天人共賭!罪不可赦!”長史似乎想起來上頭還坐著皇帝,卻字字咬得清楚,有如切金斷玉:
“若容此人活著,天家便要淪爲普天下的笑柄!”
這世上最可恨得便是這種道德之辭了!英奴一陣目眩,等堪堪回過神,好不易才尋到中書令張蘊的身影,看那張全然迴避的臉,一顆心便直往下掉,他忍了忍,目光遊移一遍,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人來接一接話!做皇帝做到這個份上,恐怕再也沒有什麼時刻能比得上此刻,叫他明白:何謂孤家寡人!
“今上,”成去非眼見韓伊鼻翼翕動,知道他這是要豁出命去,手持笏板疾步出了列,卻岔開方纔的話:
“帝王昌盛莫過於唐虞,您當之無愧,忠臣功高莫過於伊尹周公,而大將軍可與之相比,”
這番套話自成去非口中而出,其震撼人心處並不亞於方纔那一番脣槍劍雨!英奴嘴角扯了扯,知道後續必有轉折,便沉心聽他繼續道:
“德行茂盛者官位高貴,功勞卓越者賞賜豐厚,大將軍既有先帝賞賜的尊位,又有忠君事功,就應享有九錫的特殊恩寵。”
他不疾不徐,語氣和緩地說完這些,並不理會他人目光,只淡漠看了一眼韓伊,方道:
“中書舍人怕是得了失心瘋,遂致胡言亂語,今上不應同癲狂之人計較,以免有失聖名,誠如長史大人所言,清流不過要的是好名聲,他如果真死了,正中其下懷,可天下人卻會以爲這是今上無容人之德。所以,臣以爲,越是這樣,今上越不該順著他。”
這倒真是四兩撥千斤了!
英奴極力維持著面上表情,成去非這是給韓伊解了圍,可他竟也支持大將軍封九錫,那些官話,哪裡像他平日風格?真有些匪夷所思了,難不成是緩兵之計?緩的哪門子兵?下一步又有何計?
天子一言既出,便斷無更改的道理,成去非到底是如何籌劃的?英奴無暇細想,便順著他的話,悠悠道:
“成尚書所言不假,朕若跟瘋癲之人計較,那纔是淪爲普天下的笑柄,大將軍以爲呢?”
說著很自然地望向大將軍,不想不等大將軍開口,那邊韓伊忽連連跺腳,指著成去非罵道:
“成伯淵!枉我韓伊高看了你!不想你竟也是這般助紂爲虐的之人!我用不著你虛與委蛇半道相救!”
聽得衆人又是一陣不堪,這韓伊簡直不可理喻!非得一頭撞死南牆不可呀!衆人皆暗自打量著成去非,大公子果真好雅量,面無異樣,似乎分毫不放心上。
只見韓伊越說越激動,竟兀自扯了冠帶往地上一擲,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熱淚滾滾望向英奴:
“今上萬不可聽他人之言,大將軍絕不可受九錫之禮!臣知道,這滿朝的文武,都跟看傻子似的看臣,臣不在乎!當日,臣的老師蒙受不白之冤,有人勸臣勿要出頭,白白受牽連,臣那時昏了頭,竟不曾維護老師清白,如今,臣再也不能做那沒骨氣的縮頭烏龜,眼見著大將軍步步爲營,只剩易鼎禪位!臣雖出身鄙陋,卻也深知食君之祿,爲君分憂,臣人微言輕,做不了什麼,但這話還是能說的!”
英奴怔怔瞧著底下韓伊淚涕並下,彷彿平生第一次明曉何爲真正的肺腑之言,而這些話,他曾日思夜想,盼著也有那麼一日,誰也給他些告慰,不曾想,這些話,不過出於一個小小的寒門之口。
一時心底熱流亂竄,英奴不覺間向前傾著身子,似要把那些話刻進身體了一般。
忽然,韓伊又提高了聲調:“臣今日說了這番話,便再也沒想著活著走出這太極殿,縱使臣改變不了什麼,可臣不悔!臣子當履行的義,臣已行過,只盼,”他嗚咽不止,目光卻仍如雷般閃爍堅定:
“只盼今上勵精圖治,終成一代明主!”
英奴胸臆中的酸甜苦辣一併泛了起來,衝得喉嚨難受,眼眶發熱,一時不能自持。口齒間似乎亦有萬千言語要說,他便也能體會一次何爲君臣推心置腹,可最終還是斷於脣畔——
他眼下什麼都做不了,無力感瞬間讓他清醒,他唯有和那些沉默的臣子一樣,繼續沉默罷了。
“韓大人原來是要死諫,”成去非紋絲不亂,面無表情瞥他一眼,手臂微微一揚,指著大殿漆柱:“韓大人一頭撞過去,便可成全了自己,可置今上於何地?”
尾音罕有的凌厲,韓伊聽得有些迷惑,怔怔望著成去非,成去非別過臉不再看他,只看著英奴,躬身道:
“今上,韓大人果真是得了失心瘋,該拖出去廷杖,不能讓他再這麼胡言亂語下去,有污聖聽!”
英奴即刻會意,面上登時露出幾分震怒,打了個手勢:“來啊!二十廷杖!”
語音剛落,便有提刑太監過來拉扯,剛架起韓伊,就見長史已閃身攔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