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冷西漠漠地望著段文昌:“段大人告訴我, 我才能知道。”
“那好,吳大人上來就坐了廷尉左監的位子,天下人都知道,吳大人上頭不光有人, 而且來頭大得很,段某不知吳大人這是要做國之公器呢, 還是私人利劍?”段文昌瞇了眼, 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
最恨莫過於誅心之論,連鄭重都要聽不下去了, 忍不住拍案道:“你少在那東拉西扯!是廷尉署在審你!”
段文昌仍是笑:“鄭大人一向老成得很, 緣何此刻要發雷霆之怒呢?怕也是被戳中了心思吧?只不過可惜啊, 可惜,鄭大人做牛做馬, 不辭風霜,到頭來,天降下個吳大人,鄭大人便要往邊靠, 也不過是個跑腿打雜的。”
眼見他想要開始惑亂人心,鄭重冷冷截住了他:“段大人真是一點讀書人的臉都不要了, 挑撥離間這等下作手段都出來了。”
吳冷西卻仍無任何反應,並沒有一絲不快, 鄭重見此便也不再接言,由著段文昌在那繼續道:
“吳大人方纔有話明說,段某也只能投桃報李了, 我只問大人一句,段某倘是敢說,吳大人敢不敢記,又敢不敢查呢?”
話至此,鄭重下意識朝吳冷西探了探意思,吳冷西微微側眸,點頭示意他記錄在案。
“說。”吳冷西簡潔下了命令,段文昌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忽仰面一陣大笑,不等鄭重回神,又戛然而止,正襟危坐看著他兩人:
“既然你二人鐵了心要爲難你們上頭,段某費盡心思遮掩又有何用呢?”
好一個倒打一耙,往自己臉上貼金,鄭重不齒地瞥他一眼,提筆蘸了墨。
“我提醒過大人了,刑不上大夫,不過,倘大人執意於廢話連篇,廷尉署也只能讓大人見識下何爲三十六式了。”吳冷西道,嘴角扯了扯,“我可不是什麼菩薩心腸,憐不得人。”
他雲淡風輕的口氣,聽得段文昌微微打了個寒戰,坊間一直有傳言,說會稽有吏自創逼供三十六式,就是連孃胎裡的事都能交代得一清二楚,段文昌只當是哪裡傳的瞎話,冷不丁聽吳冷西提及,方明白過來,傳言屬實,且就是眼前人所爲!看他細皮嫩肉的,生就一副女人似的皮囊,指不定下起手來遠甚虺蛇……
外頭忽過一道閃電,緊接著幾聲悶雷滾滾而來,這是要落雨的兆頭。很快,段文昌的聲音便在雨聲裡起起伏伏,剛開頭還好,越往後,越聽得鄭重渾身冷一陣,緊一陣,手底勉強維持。偶爾擡首間,那吳冷西還是尋常模樣,直到段文昌把一切說盡,也不見他有何變化,鄭重不禁暗自感慨確是低估這白面書生一樣的人物。
雨越下越大,泥土混合著雨水的氣味透進來,又悶又熱,鄭重不知自己是熱得一身汗,還是出的冷汗,翻了翻手底供詞,才發現紙張都已微微泛潮。
鄭重緊鎖眉頭,看著手底這沓供詞,知道利害牽扯大了,豈只是丟了糧這麼簡單!
那段文昌說得極順,哪裡像不想招供的人,鄭重這纔有些明白過來:段文昌先前那句“夾縫求生”許也有幾分真,吳冷西請老夫人過來,不過激他,是不是真的念及臣子之道,只有天知曉。把這裡裡外外有牽扯的沒牽扯的,都招得如此詳盡,明擺著是要豁出去了。
“就這些了?”吳冷西問,見段文昌點頭,便吩咐鄭重:“讓他簽字畫押。”
一切妥當,鄭重出神想了少頃,再擡首時,見吳冷西已把筆錄整理好,一一裝了油紙袋,見他又理了理衣裳,明白這是要出門,便把傘拿來:
“大人此刻就要去烏衣巷?”
“請鄭大人與我同去。”
“會不會太晚了些,倘大公子歇息了……”
吳冷西撐開傘,踱至檐下,一股清涼氣息直直撲上身來,教人清醒,他擡首看了看那幕天席地的雨簾:“夜路難行,大公子也許在等我們,走吧!”
油紙袋被他緊緊護在懷中,彷彿一塊燒著的炭,五臟六腑都跟著熱,卻又像臘月裡的冰,寒意浸骨。
雖只來過一趟,藉著半昏半明的燈光,福伯一眼就認出了吳冷西,知道這是大公子的貴客,再搭眼往後一看,還有老熟人鄭重,連連上前見了禮,忙遣小廝去裡頭通報了。
“大公子今日從尚書檯回來的早?”趁著這片刻的功夫,鄭重悄聲問福伯,福伯幽幽嘆氣,“不早,大公子這會估摸著正用飯。”
“這……”鄭重聽言遲疑地看了看吳冷西,吳冷西只道:“我們在這多候半晌。”
福伯忙招呼道:“兩位大人可曾用飯?”
說著早吩咐人拿了乾淨的手巾遞上來,福伯見他兩人額間似淋了雨,衣裳也溼了成片,十分關切照拂著。
“有勞了。”吳冷西接過手巾輕輕擦了臉,只聽前頭一陣踩著水窪的稀里嘩啦聲傳來,那小廝跑得氣喘:“大公子請二位到書房,請!”
小廝呵腰見過禮,一路在前挑燈引路,一時四下只有沙沙的雨打綢傘的聲音,腳步淌水的聲音,直到那一室的燭光出現在眼前,他兩人拾級而上,在門外頓了片刻,照例先理儀容,才提步進去。
卻見成去非正在小幾旁用飯,兩人見過禮,目光都下意識地略略掃了過去:幾上一涼碟,盛的是金華竹葉腿,一碟炒蔞蒿,另燒了碗鯽魚湯。成去非手裡端著碗白飯,剛下了一半。這兩人皆知他在飲食上頭向來隨意,可今日親眼見了,未免覺得也太過寡淡,他到底是沒日沒夜勞心勞神的一個人,吃這麼些哪能夠呢?
“怎麼,你兩個沒用飯?”成去非見他們只盯著小幾上飯菜,問道,說著遙遙朝對面指了指,“坐,別站著。”
“我們早用過了,大人,您這吃的也太過簡單了。”鄭重訕訕一笑,窸窸窣窣同吳冷西並鄰坐了,吳冷西接言道:“大人當留心飲食。”
成去非應了聲,道:“是我失禮,有事說事吧。”
吳冷西忙道:“大人言重。”
“這裡沒外人,不必太過拘禮,是不是官倉的案子有眉目了?”成去非細嚼慢嚥的,倒沒多少動靜。
吳冷西不急著呈口供,先把案子大略流程簡要說了說,如何問話桑榆,找到閔明月遺物,查出典事潘炎醉酒而死,最後又如何盤問治粟都尉段文昌的,一一娓娓道來,待他說完,成去非飯也用的差不多了,端起青鹽水漱了口,一側的婢子忙捧了銅盆來伺候,又遞上溼好的巾子給他拭手,成去非打了個手勢,婢子便畢恭畢敬退了出去。
“不早不晚的,趕著這個檔口死,”成去非一壁擦拭手底,一壁問,“你可查了?”
“潘炎素來喜飲酒熱鬧,一時看不出有蹊蹺之處,不過,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段文昌已招了實情,”吳冷西這才掏出那份筆錄,小心翼翼解開油皮紙,起身呈給了成去非。
“請大公子過目。”
成去非低首翻了翻,先對兩人道:“你們記得詳實,很好。”
鄭重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側眸看了看吳冷西,見他不言語,便也只默默留心成去非神色。
燭臺忽噼裡啪啦一陣響,嚇人一跳,原是燈花結太長了,鄭重無聲起身,拿起一旁的小銀剪刀剪了燈花,室內一下便又亮了幾分。
四下裡寂寂,只剩成去非間續翻閱紙張的聲音,這兩人見他自一開始還是很尋常的神情,不覺間已微挑了眉峰,像是在細究著什麼似的,中途還返回去重新看前頭的記錄。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手底終翻閱到最後一頁,目不轉瞬盯了半晌,忽把這沓筆錄甩到了案幾之上,重重籲出一口氣,一手扶額,一手輕叩著幾面,目中寒光乍現,薄脣也抿了幾分。
鄭重見狀,忙離席屈膝,上前把飛下來的數張重新給放置好,才退回原位。
“他段文昌招的未免也太易了些。”成去非沉思半日拋出一句來,目光轉了轉,問道:“他人呢?下牢裡了?”
吳冷西往前傾了傾身子:“照律是該先關押著,可他說想回家看趟母親,那位老夫人……”
不等他說完,只見成去非皺眉打斷了他:“眼下怎能放他回去?你覺得他招了這麼份供詞,只是回家看他老母親的?”
此言猶如醍醐灌頂,吳冷西心頭一緊,不禁滿是自責:“是我疏忽,只顧念那位老夫人也是有骨氣的,是看她才網開一面……”
“鄭重,你回去,到段文昌的府邸,把他給我弄到牢裡去,好生看著,倘是看死了,你自己看著辦吧!”成去非三言兩語下來,嚇得鄭重連連起身,匆忙作了個揖,垂首道:
“屬下這就走人!”
看鄭重慌慌去了,吳冷西心裡到底不是滋味,這件事的審理上,他算是個臨時掌舵的,無故半路多起一道風波,終究是他的失職。
“師哥,是我的錯。”既徹底沒了外人,吳冷西不覺間換了稱呼。
成去非並無怪他的意思,只含蓄說:“於情,你沒錯,”頓了下,眼睛再度掃向那沓筆錄,“你說說看,段文昌招的這些,是什麼意思?”
吳冷西望著他:“他清楚您要查這個事,糊弄不了,可要是說了,那頭自然也饒不了他,所以,我猜,他話裡有實情,但不能全信,段文昌此人極善詭辯,眼下這個時候,保不定有想多拉幾個下水的念頭,師哥莫要忘了,他是北人,雖做到治粟都尉,可到底是受江左本土轄制,用他自己的話,便是夾縫求生,心裡怕存著怨氣,臨到頭了,發泄私心也是極有可能的。”
這番話兩頭都能顧得上,這也是吳冷西得了筆錄就來見他的緣由,走一步就分析一步的路數,如何走下一步,還是要聽他的,全然遵循他所言“謹慎自守”。
成去非心底想的卻是另一事,目光投在幽幽燭光之上:“嘉平年間,段文昌彈劾過大將軍侵佔農田,彈劾過顧家人擅殺奴婢,他人微言輕,無人理會,反倒因此招禍,轉眼數十年過去,終究還是在權勢面前露了怯,也曾心懷社稷,也曾爲國爲民,然而一切打散歸零,子熾,我心痛正在此點,十多年宦海浮沉,不過是消磨掉了他最後那點子讀書人的操守。”
一席話說得吳冷西愀然無語,成去非面上仍是冷的:“凡他供詞裡說的,你一一查清,等這陣梅雨一過,有批輜重要運往西北,建康津關的漕運,是由王靖之負責,你帶著官牒去他那裡,該怎麼做,你自己拿主意。”
“倘查出來,您……”吳冷西目光隨著他,成去非知道他話裡的意思,微微莞爾:“你不必憂心這個,師哥近日可還好?我總是忙,不能時時探望。”
吳冷西也報之一笑:“一切都好。”
兩人正說著,門口趙器叩了兩聲門,成去非應聲道:“進來。”
吳冷西不知趙器進來要稟何事,便自覺避嫌,起身裝好那筆錄,行了禮:“我先回去了。”
成去非也跟著起了身,親自把傘遞給他:“我就不送你了,讓福伯安排馬車。”
待吳冷西一走,趙器忙上前,把懷中一封帖子呈了過去:“這是今日顧府下的帖子。”
帖子以顧夫人張氏名義下的,字跡卻不是顧子昭的,乃阿灰所寫,欲於乞巧節當夜宴請公主移駕聽曲賞舞。一頁小楷很是流麗,言辭懇切,教人不能拒絕。
成去非本對於此類事由毫無興趣,不過近日顧子昭重新述職,又聽聞他諸多鬥富奇聞,心底不覺再添幾分厭惡,既是張氏下帖子,顧子昭少不得作妖,他也該親眼看看,浮華子弟們今日又到何等田地了……
“我回帖,你明日送去。”他折身往書案旁走,正要挽袖研墨,卻聽趙器失聲喚道:“賀姑娘?”
成去非聞聲回眸,見琬寧竟立在門口,想必是沒撐傘,渾身溼漉漉地杵在那,趙器見狀忙道:“小人先下去,明日來取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