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衣衫單薄,敞著胸懷仍不覺冷的樣子,額頭汗珠滾滾而落,虞歸塵再往下看,纔看清他竟連鞋子也沒穿,一雙赤足白玉般晶瑩與雪同光。
是顧家六公子顧未明。顧未明自幼負“神童”嘉譽,輕狂意氣,如今到了弱冠之年,依舊任性而爲,無所顧忌,整日沉浸於宴會之樂清談之歡,這會跑成府來,多半是發(fā)癲。
虞歸塵同成去非碰了碰目光,看出他這是服了五行散,顧未明好似醉酒模樣,還在往外扯著薄衫。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眼見他越發(fā)癲狂,兩人只得扶著他進了府,讓人溫了酒給灌下去。又命趙器端了盆冷水進來,拿棉布浸透了擰乾,把顧未明身上外衫褪盡,一點點擦拭著脖間、臉頰各處。手中棉巾漸漸溫熱,又丟進水盆裡去,水盆中新添了冰塊,如此弄了半晌,待他身上熱度消散,才找了件成去非的舊中衣給他穿上。
中衣已洗過多次,舊衣裳反倒柔軟貼身,顧未明這才長舒一口氣,他平日的眼神總是迷離,此刻反倒明朗如日月光華,像是淬著火光:“何以解憂?唯有行散一事而已,我看兩位心事重重的樣子,真是心疼得很?!?
看他又開始發(fā)囈語,言辭間多有曖昧之處,虞歸塵只好向成去非建議:“要麼留宿一晚,外頭寒氣重,遣人去顧府送個話?!?
成去非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曼聲道:“不用,讓趙器送他回去,順便告訴阿灰看好他,國喪期間不許他出門亂來。”虞歸塵明白這是怕落下把柄,屆時大將軍發(fā)難,少不得麻煩。
趙器剛應(yīng)聲,要去扶他,顧未明冷冷看趙器一眼,繼而對著兩人陰陽怪氣道:“大公子此刻不去陪長公主,卻和虞靜齋大冷夜站外頭,我留宿一宿倒不能了!”說著笑得更甚,目光直逼兩人。
“你此刻倒清醒了,趙器,送他走?!背扇シ谴蛄藗€手勢,不想再理會。
虞歸塵心裡嘆氣,不和他計較,任由他胡言亂語幾句,一同和趙器扶他出來。要上車時,他忽就靠入了虞歸塵懷中,趙器看他那不宜的舉動,心底滿是反感。服散備受江左世家公子們推崇,一個個浪蕩至極,自以爲瀟灑罷了,不務(wù)實事,卻個個身居高位,倘是大公子爲九五之尊,怎能容下……趙器忽然打住,暗罵自己怎麼就想到了這上頭。
最終車馬平穩(wěn)而去,虞歸塵才步行往家走去。
屋內(nèi)清淨下來,成去非立在屋檐下仍在靜靜思慮著朝中諸事。新皇登基數(shù)月有餘,大將軍並無多大動靜,他走一步,他們便要思量兩步,如此這般日慮萬機,陽壽真要少上些年頭了。
“大公子,顧公子已送回去,您的話都說與顧家長公子聽了。虞公子也已安然到家?!壁w器何時回來的,他並未在意,只揮手示意他退下了。正要折身準備夜讀,驟然想起顧子昭那前半句話來,便信步朝樵風園走去。
成府的幾處園子是依四季命名的,春曰細柳,夏謂荷月,秋乃樵風,冬爲聽雪。長公主嫁過來住在樵風園,出了成去非的書房,往東過一道月門,就能看見一叢鳳尾,遙對著正屋窗格,走廊底下是烏漆柱。下兩層臺階,廊外有株古槐,夏日裡會篩一地碎銀片似的日光,映在一地的青磚面上,整個園子都十分陰涼。
一盞燈火如豆,窗子上映出斑駁人影。
外室寂寂,芳寒就著燭光手底飛針走線,案幾前琬寧則在認真註釋著《論語》,藏書樓的大火在她眼前就不曾熄滅過。往日在宮中,她不能貿(mào)然做這些,如今出了宮,躲在這宅院深深裡,竟有這番好處。
她不知自己到底是如何熬過這些混沌艱難的一日日,只知既然住進了成府,便有機會找煙雨姐姐。她整個人自公主下嫁以來,倒覺得有了幾分清醒,不似在宮中那般虛浮,孤魂野鬼似的茫然。
許是換了地方的緣故,那宮殿實在曠得讓人難安,想到此,英王,不,該是今上了,琬寧心底輾轉(zhuǎn)一番,說不清每回見到他,是怎麼回事,此刻,竟彷彿是前世般遙遠了。
成去非進來時,詫異這份靜寂,看見她二人各自忙碌,便往琬寧身後站定了。
這下筆猶如雨潤花開,家學(xué)應(yīng)是極好的,早聽聞公主的換了伴讀,出身很不起眼。當日大婚不曾留意,此刻藉著燭火打量,竟不過十三四歲的光景。
因在其身後,看不清模樣,只見青絲半掩,耳畔處別了一朵小小的簪花。
不多時,成去非發(fā)現(xiàn)她竟是在註解《論語》,江左解經(jīng)的皆是大族長者,只說《論語》一書,大儒阮正通早年便有過註解,靜齋的父親也曾有所著述。
她一個小姑娘,居然在這解經(jīng)?這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芳寒低首半天,脖頸有些酸楚,正想活動下身子,擡首看見成去非就立在琬寧身側(cè),驚得霍然起身,忙放下花繃,斂衽福身。
唯琬寧還不曾察覺,眉間微蹙,輕輕咬著脣似陷入沉思。芳寒不便提醒,看成去非打了個手勢,便又坐下來,卻無多少心思在活計上,只感念成去非竟有耐心,一直無聲看著琬寧伏案書寫。
直到琬寧暫停,發(fā)現(xiàn)該抻紙了,遂輕置筆墨,嘴裡軟軟問道:“芳寒姐姐,你現(xiàn)在忙嗎?”
言罷側(cè)過身來,驟然看見一襲身影立在眼前,她忍不住低呼一聲,慌亂中起身,紙張被蹭掉了一地。
芳寒見狀,正要去撿,卻見成去非已俯下身子,一張張錯開,唯恐粘在一處弄壞了字。琬寧呆呆站著,看他這般小心翼翼,臉上早漫了層紅霧。
之前成親當日,她曾就近暗暗仔細打量過他,他整個人冷峻異常,不怒自威,和江左諸多風雅子弟多有不同,讓人過目難忘。
“賀姑娘,你不要怕?!背扇シ翘嫠砗梅澎稁装福Z氣雖淡,可這句話卻莫名讓人心安,琬寧無意迎上他投來的目光,只覺肺腑間一陣涼,那雙眼睛猶如深不可測的潭水,彷彿一眼便能把人看透了。
她胸口直跳,腦中紛亂如麻,猜方纔所寫定被他看了去,真是讓人難爲情。
以往在阮府便聽聞烏衣巷成家大公子通百家,能解五經(jīng),就是兄長們說起他,也多有溢美之詞,雖然其中還夾雜著其他語焉不詳?shù)臇|西,她卻毫不在意,腦中只想象著個模糊的身影。
如今,他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她極不自然,彷彿自己做了什麼丟臉的事情一樣。
她是真擔心被他笑話。
“賀姑娘,”成去非見她眼簾低垂,方纔小鹿般的眼神中盡是生怯警惕,便看著手底文字,算是安撫,“你經(jīng)學(xué)底子很好,倘需要查閱書籍,儘可到我這裡來借?!?
成去非說話向來不帶任何情緒,雖然這話聽上去極有人情味兒,可經(jīng)他口這麼一說,再也尋不見半點溫度。琬寧又是怕他,又是敬他,低低應(yīng)了一聲,也只有她自己聽得到。
“殿下安置了?”成去非錯開話,望向芳寒。
“公主還在禮佛?!狈己卦?,心底卻不免擔憂,大公子雖也來走動,可公主卻冷淡如常,這樣下去怎麼行呢?公主就是這般性子,先帝大行時,也不曾落淚,虧得當時情勢緊張,無人留意,否則真是要徒留把柄。
成去非默然,不用進內(nèi)室,他也能勾勒出殿下此時情狀,便不發(fā)一言折身出來。芳寒忙拿了長燈,示意琬寧跟上,等下了臺階,方把長燈遞過去:
“大公子,小心路。”
說罷兩人行了禮,目送他遠去,不等出了園子,只聽前頭一陣腳步聲,似乎有人來尋成去非,看不清人影,只聽有人道:“大公子,馬廄忽然走了水!”聽得出來人很焦急。
“人有沒有事?”
“人都沒事,就是您很鍾愛的凌雲(yún)受驚跑了,已經(jīng)遣人尋馬了!”
“我知道了。”他似乎很平靜,人聲漸遠,琬寧全然聽在心裡,他不問馬,先問的人,她抿脣反覆回想他那句話,嘴角不覺綻出自己也未察覺到的淺笑。
一陣冷風忽來,琬寧身子一顫,這才堪堪回神,心底竟盼起春天來。有了哪怕這麼一絲念頭,琬寧也覺得自己好似有了些精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