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飄飄,飛雪揚揚。
半日嬉戲,漸至黃昏。
翊和周宏浚依舊一路吵吵鬧鬧,互相調侃對方。一個說人小鬼大,小小年紀不肯承認自己是君諾侄孫,非得讓他叫自己爺爺。另一個說膽小如鼠,口口聲聲說妖王搶了自己新娘,卻連正面爲敵都慫。
君諾和妖王遠遠行在前方,兩相無言,卻就著斜陽餘暉,伴著身旁的人一步深一步淺,享受難得的恬靜。
雪地不比他處,與那山川河流富饒之地相比,總是一片雪白茫茫無邊,偶有雪山突兀,偶有雪鷹破空。到了夜裡,整個雪原四下寂靜,好生清冷。
好在他們離開冰凌城之前備足了帳篷、乾糧、乾肉、水袋,甚至乾柴,到了夜裡還算暖和。
君諾美其名曰:吃一塹長一智,長一智享一時。
夜風清冷,三人圍在火邊,妖王卻獨坐遠處。
君諾忍不住總是瞟向妖王,且不說他是不是妖,單就他三千年塵世行走,所遇之事所想之事必定非凡。君諾一思,有些困頓,二思,有些疑惑,三思,卻完全搞不懂了。
翊見君諾滿心滿眼都是那銀髮翻飛的妖王,魅惑力十足地總在她面前晃,卻總是不得她關注,便總忍不住怒火中燒。
周宏浚左看看右看看,忽而以一個問題打破沉寂,“我們往北走要去到哪裡?”
君諾心不在焉回道:“極北,先去墨雲鎮。”
翊氣呼呼道:“爲何是墨雲鎮?他說的?”
君諾回過頭來,見翊一臉怒意,衝他笑了笑,道:“炎魔是以火焰爲力的魔,如果有什麼地方能夠將它封印,那最好的選擇便是與火相反的水或者冰。冰原極北之處,冰封千里,人跡罕至,若將其封在冰層之下,便如隔絕在另一個塵世一般。”
周宏浚嘆道:“那這豈不是很難找?”
“所以呀,先去墨雲鎮,冰原最北端的鎮子。如果在那裡都打探不到任何消息,又找不到蛛絲馬跡的話,那便如同大海撈針。”
周宏浚又問道:“若真是那樣,豈不是找不到青珩劍了?”
君諾嘿嘿一笑:“五十年來,尋找九勇士和炎魔的人從來都有,他們一定也想到過我今日所想,去過墨雲鎮,找過極北冰川……若那麼好找的話,今日又如何輪得到我們?
周宏浚對君諾的反應依舊好奇:“那你就不擔心找不到?不擔心被君千文搶先一步?”
君諾隨意一笑,毫不在意般回道:“我們找不到,他也未必能找到,還是得看機緣。”
翊和周宏浚互看一眼,對君諾這隨性的模樣萬般無奈。
夜色漸沉,寒風侵骨,翊和周宏浚早早躲入帳篷,君諾卻看著遠處獨坐的妖王,心有不忍。
一個坐在火邊,一個坐在寒風裡,這一坐便是很久。到最後,君諾實在是忍不住悄悄挪動步子,磨磨蹭蹭挪了過去,到了近前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妖王一擡手打了個響指,不一陣,數十隻唧唧獸“嘰嘰喳喳”快速圍了過來,將二人圍在圈裡,背上甲衣一開,暖意漸來。
君諾嘻嘻一笑,坐到一旁,悄聲道:“多謝妖王大人。”
妖王淡淡問道:“爲何而謝?”
“那日一招斃命蜘蛛精後,又讓唧唧獸前來,讓我小命得保,不至於被凍死在這雪原。”
妖王沉默無言,遙望夜空。
君諾忍不住沒話找話,“唧唧獸腹部爲何不會化雪?它們不會冷的麼?”
妖王脣角一勾,側臉看來,一雙明眸,與這暗夜一起深不可測。但君諾分明在他眼中看出了一絲看熱鬧的神情。
君諾心中一動,立時明白。這熱鬧看得不是旁人,而是自己。唧唧獸如何取暖,是她曾經給翊和周宏浚講過的,她又怎會不知。可她實在不知該怎樣自然而然的開啓話題,便順口問詢。
看如今妖王神色,竟是知曉當日他們所談內容,如今正饒有興趣地看著自己發蠢的熱鬧。
她不由得撓了撓頭,訕訕一笑。
妖王隨她一笑,又看向夜空,卻淡淡道:“唧唧獸的甲衣不僅可以發熱,還可以釋放涼意。它們腹部著底,與那冰層一般冰涼,便不會將其融化,便能浮於冰層表面。所以他們也不會冷。”
不是看穿了麼?爲何還要說一遍?
好像自妖王不再掩飾身份之後,他的一雙沉眸裡除了清澈之外,還多了一絲掩蓋不住的情緒:看穿你了,不拆穿你罷了!我看你怎麼玩?
君諾清了清嗓子,順著話題講下去,“那妖王大人獨坐寒風之中,不冷麼?”
“我……不會冷。”妖王平平淡淡地迴應著,似乎真的對此毫無感覺。
君諾忽而一笑:“莫不是……妖王大人足底也有和唧唧獸一般的甲衣?”
本是一句揶揄的玩笑話,卻引得妖王轉頭看來。
這一眼,直把君諾看得又愣住,頓覺自己失言,一咬脣,眼神瞬間變得悽悽楚楚哀哀怨怨,“妖王大人,我……嘴欠。”
妖王沉沉默然,良久才道“你真的不怕我麼?”
怎麼又是這句話?
君諾正正經經回道:“我認真努力的想過了,初時是有些怕的。我在天河不小心……額……傷了妖王大人,而你一顯露真身就說要吃了我,要看我怎麼死……各種威脅……”
她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探看著妖王神色。但見妖王沉靜如常,一雙眼睛深邃得悠遠綿長,竟是絲毫不起波瀾,腦一熱,張口就說:“是個人都會怕的吧?”
“那現在呢?”明顯,妖王並未氣惱。
“現在?”換她帶著興趣描著妖王神色,笑道:“妖王大人恩威蓋世,多次救我於危難之間,仙風道骨當世無雙……”
見妖王神色微變,被她誇得一陣青一陣紫,她哈哈一笑:“這兩句編的可還順耳?”
妖王見她笑得如此豪放也不禁莞爾。
若說她怕他,那是真的怕。誰會願意一個強大如斯卻又目的不明的妖王,整日待在自己身旁?
可若說她怕的要命,那也不至於。她心思敏捷,早已看明白妖王雖然偶有威嚇,偶有氣惱,卻終究是帶著善意。這一路同行,足夠看穿一個人的本性,至少在她看來,妖王容傾,纔是真正的當世無雙。
一個哈哈笑著,一個淺淺笑著,兩相無言,卻在夜空寒涼中帶起陣陣漣漪。
“就他!還仙風道骨?” 翊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他若是仙風道骨,那我便是上古天神。”
翊隨口亂說,妖王聽在耳中,臉色忽變,殺氣陡現。
這殺氣一出,層層瀰漫,直撲翊而去。翊本來還想再絮叨,可被那殺氣一籠罩,瞬間便愣住,這哪裡是他可以匹敵的?
可君諾在旁,翊又哪裡肯被比下去,想要取出自己的鐵爪,雙手卻在那殺氣威壓之下動彈不得,便硬氣地梗著脖子:“來啊,打一架啊!”
君諾眼見著妖王殺氣瀰漫,直接饒過她直衝翊而去,逼得翊半點不能動彈,自己卻絲毫不受影響,不由得暗自歎服。
人也好,妖也罷,殺氣是一種威壓,是一種恐嚇。有時候兩個修仙人直接拼靈力,拼殺氣也能拼出個高下。但如妖王這樣,兩個靠得如此近的人,只有一人被那威壓所困,另一人遊走自如,倒是見所未見。
可那妖王只是原地坐著,未有一點動作,這殺氣便已強到如斯地步?
翊見妖王不理他,頓覺被輕視,那脖子更加硬氣,直道:“怎麼不敢打?怕了?也就用點殺氣裝裝樣子罷了!”
君諾被翊這莫名的話嚇得一愣。提“天神”已經是大忌,如今還這樣挑釁,你是太高估自己呢,還是太低估人家三千年妖王?
妖王斜斜睨了一眼,脣間冷冷吐出兩個字:“找死!”
君諾心頭大驚,暗叫不好!妖氣瞬間化爲風刃,直接當頭劈下。
翊本來在妖王威亞之下絲毫不能動彈,這會感覺到另一股殺氣從天而降,想擡頭去看,竟是絲毫不能動。
風刃落下,砍入冰層,一條長約一丈,深越兩尺的深坑赫然露出。冰層順著那條裂縫嘎嘣嘎嘣碎裂,蔓延而去。翊倒在裂縫之旁,愣愣呆呆,一時未能反應過來。
適才千鈞一髮之際,君諾一腳踢在翊身上,將他踢翻在地。
不知怎的,她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妖王那句“滅你?揮手而已!”
妖王似是知曉君諾會救翊一般,瞥了一眼兩人,偏開頭去,不言不語,沉默望天。
君諾訕訕一笑,有些尷尬。剛纔還說不怕,現在心底已經是怕得要命了。
妖王雖然一路相護相幫,可畢竟人家是妖王,動動手指就能滅了他們的妖王,得罪他的事情,還是不能做。
君諾想著,該如何討好一番,讓妖王散了這怒意。可是多說一句話,有可能說錯,反而弄巧成拙。她心底這麼一慌,便久久無法開口。
翊卻完全沒注意他們之間的氣息流轉,拖拽著君諾便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數落:“大晚上的不休息到處瞎跑什麼?他是妖,還是妖王,你是真的想把自己搭進去?”
君諾被拖著,一直回頭觀望,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翊把君諾撒進帳篷,又把她的頭按進去,又恨恨看向妖王,卻見他早已淡然地繼續望向夜空,似乎剛纔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夜色瀰漫,重雪皚皚,一夜安然。
接下來的十餘日也都平平淡淡,閒來無事,君諾教周宏浚如何凝練靈氣。沒人再提及那一夜發生的事,沒人再討論妖王如何,畢竟他的強大是切切實實擺在那裡。
只是每到夜裡,妖王都是獨自坐在夜空中,不管是星空萬里,還是飛雪飄飄。
唯獨不尋常的是,翊總是盯著君諾,避免她和妖王獨處。
君諾知道翊的擔心,他怕妖王又突然動怒。可是翊不知道,她也怕啊!
好不容易,穿風歷雪,他們終於見到了“墨雲鎮”界碑。
可一過界碑,異樣忽現,整個墨雲鎮空無一人,四下雅雀無聲。枯樹、黑瓦、落滿白雪,卻沒有一絲生氣。他們在裡裡外外尋找了好幾遍,仍舊未有絲毫髮現,整個小鎮除了兩人一妖一羽人,便只剩下死寂。
探查無果,只能先尋一個寬敞些的屋子暫住。
屋裡毫無煙火氣息,卻乾淨的出奇。屋外白雪紛飛,屋內幾無塵埃。
不過君諾倒是挺高興的,至少今夜,妖王不會獨自在那寒風裡坐著發呆了。可剛坐下來啃了兩口餅,一轉身,妖王便又不見了身影。
君諾在門口向外探去,四下張望,卻見漆黑一片,猶猶豫豫半天都沒敢邁出步子去。
翊在一旁好氣不好氣地道:“他是妖王,用不著你擔心。”言語之中,依舊帶著不屑。
君諾心底犯愁,這翊到底要怎樣才能正視自己,才能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妖王對手?
周宏浚卻在一旁直接開懟:“你說這麼大聲,不怕他聽見?不怕他一個威壓把你嚇得動彈不得!”
“呸!我怕他!”
話是這麼說,兩人卻都忽而噤聲,各自吃著口中食物。怕,還是怕的,嘴硬,還是得嘴硬的。
周宏浚的一句話卻提醒了君諾,她默默站到風雪中,只覺四下寂靜,黑夜恐怖。她探望了一番,悄聲道:“所以,妖王大人你真的能聽到麼?”
除了風聲,靜靜悄悄。除了雪花,沉沉頓頓。
她輕輕嘆了口氣,輕到只有自己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