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王靜立，眉毛輕輕一挑，看不出是喜是怒。

君諾忽而驚覺過來，好像自己這樣盯著他有點久了。一驚一嚇之間，抓住妖王手臂的手忽而放開，復又抓住，就像一鬆手，他又會化成一陣墨煙消散在眼前一般。

“妖王大人，你……”話到嘴邊，君諾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是說“別來無恙”？還是說“傷好些了”？又或是說“你好啊，你又來了！”

妖王一雙沉眸輕輕一轉，瞬而低垂，盯著君諾那一雙緊緊抓住他衣袖的手，眉頭輕輕一揚，萬種風情盡顯。

君諾順著他目光看下去，這才發覺自己那雙手實在是用力過猛，將他一身墨染白衣的輕紗外套拽得已經起了褶皺。

君諾一時腦中熱血上涌，結結巴巴道：“不不……我……我是……”

妖王美目一擡，笑問：“你不是次次都能認出本妖王麼？次次都能尋我麻煩麼？怎麼這會兒如此拘謹了？”

“我是怕你又不見了。”君諾一時恍然，竟然直接把心底想法說了出來。

這一說出口，自己慌了神，低下頭去，頓覺無地自容。這生生是個怨婦纔會說的話，可自己明明只是不想讓他就這麼不見了呀！

頭頂一聲輕笑，淺淺淡淡。君諾一擡頭，便能看見那一雙淺笑的雙眸。

她沒管妖王到底笑什麼，反正是好不容易抓住了，就是不能輕易再讓他跑了，一清嗓子，故作正經地道：“我放手，你不走好不好？”

轉念一想，這話說得好像不太對，又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是不是不要走那麼快，至少要說個你好呀，好久不見啊，我走了。誒？不對，昨天才見過。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總之就是……”

君諾慌慌張張一通亂說，自己心底又泛起了嘀咕：我在慌什麼！

“好。”又是一聲輕輕的回覆，比那少年中氣十足，比那說書人沉著有力，聽在耳中頓覺安心。

君諾心生慌亂，一時沒反應過來，反問了一句：“什麼？”

“我不走。”低沉溫和的聲音，讓人沒有半點懷疑。

君諾試探著放開了手，妖王依舊定定站著，淺淺笑著，確實沒有半分要走開的樣子。

君諾長長吐出一口氣，終於稍稍放了些心。轉念一想，留下來又做什麼呢？一時又是慌亂，心頭再次窒息，撇開頭去，卻忽然看見滿地的黑色小蟲，正覆蓋在一片皚皚白雪之上。

“冰原雪地裡有一種雪霧蟲，飄蕩於空中，通體白色不易察覺，往往會被誤以爲是雪，卻能迷人眼，以致人昏厥。”妖王在一旁解釋了起來，聲音平淡平和，好似沒有半分情緒波動。

君諾回想起來，好像在哪裡聽聞過，但從未遇見過，所以剛纔確實沒有聯想到，這才著了道。

這次若不是妖王相救，只怕自己會被這雪霧蟲迷了雙眼，暈倒在雪地之中，一不小心睡得久了，小命不保。

君諾瞟了瞟身側的妖王，見其長身玉立，正淺笑看著自己，一時又侷促起來。好像自己天河傷他之事他到現在隻字未提？那自己要不要提一提問一問？左思右想右思左想，忽而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反應過度？

妖王銀髮垂肩，鬢間散發輕輕上挽，一根樣式極爲普通的青木簪輕輕壓在頭上，那淡淡香味隨著雪風飄入鼻中，令君諾貪婪地想要多聞一會。

妖王容傾，不羈山稱王三千年，少有人知曉其真正戰力和真實容顏。

這戰力嘛，是因爲常年不入塵世，獨在不羈山逍遙，鮮少與人爭鬥，鮮少參與妖界征戰。

這容顏嘛，妖幻化人形有真形也有假皮，披著假皮行走於世但凡遇見個什麼也跟堂堂妖王無關嘛。

這一次只不過剛好又換了身假皮囊，剛好這假皮囊長在了君諾的欣賞水平之上。

這麼想著，君諾瞬間覺得神清氣爽，也沒有方纔那般侷促不安，淡然笑著迎上前去，道：“多謝妖王大人相救。算來，也是救了我好幾次了。”

妖王一笑，牽動心神，問道：“所以，本妖王救了你，你要如何報答？”

“總不能是以身相許吧。”君諾脫口而出，又大笑：“妖王大人，不會這麼俗套吧？”

話音剛落，卻忽而聽見一陣陣淒厲叫聲傳入耳中。一回頭，陣陣濃煙從身後的峭壁下蔓延而上。

火，一片火海，正在燃燒那片蔓藤。蔓藤之下的媚蘿被火一燒，發出淒厲慘叫，直衝天際，響徹夜空。伴隨著尖叫，又有一陣巨大的隆隆之聲從頭頂傳來。

一擡頭，大雪滾滾落下。

雪崩！

峭壁之旁，小路沿巖壁而生，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重雪落下，一襲溫暖覆身。

君諾迷迷糊糊抽動了下鼻子，**磨蹭在鼻尖，她恍恍惚惚擡眼，目光所及，竟是清晰的下顎線，和彌散在下顎旁隨意散開的銀色長髮。

鼻頭微癢，她不自覺聳了聳鼻，垂目躲避，卻見到了微微滑動的喉結，還有衣領微微張開隱約可見的鎖骨。

“啊秋~”君諾不爭氣的打了個噴嚏，不合時宜，也大爲不雅，卻無可奈何。

“那個……那個……妖王大人，我不是故意的，你這漂亮的銀髮，啊秋~”她又是一個噴嚏，這才道：“磨到我鼻尖了……”

妖王輕輕挪動了一下，髮絲向下滑去，終於不再磨蹭在她鼻尖。那一直微微顫動的喉頭和若隱若現的鎖骨也從視野裡消失，可取而代之的，近在咫尺的，卻變成了妖王的臉。

不得不說，這張臉，比之前幻化成的少年更好看，就連那仙門六公子之首的蘇致遠一見，也定會爲之汗顏，自愧不如。

呆著，愣著，看著，不知過了多久，君諾才突然回過神來。

她仰躺在雪地之上，妖王正趴在她上方，一隻手撐在她頭一側，另一隻手則越過她無措的手臂握住她的星月幻世，想來是自己倒下的那一刻怕那雙刀磕到了自己的後腰才替她往前攬了攬。

君諾難以抑制地臉紅了起來，這也太近了吧，這也太荒唐了吧。

她不由自主瞥開眼光四處看了看，只見周圍一陣光暈圍合成一個小小的結界，剛好將重重深雪抵擋在外，他二人所在自成一個小空間。

她目光四處遊走，妖王卻始終盯著她，那雙沉眸隨著她的目光左飄右蕩，卻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臉。

終於，君諾實在是承受不住妖王的目光，怯怯懦懦喚了一聲“妖王……大人？”卻不知該繼續說些什麼。

“嗯？”妖王一聲漫不經心的回答，顯得很是恣意。

一縷髮絲在君諾眼角遊走，她下意識用手去拂，這一拂卻發現竟然是妖王鬢角的一絲銀髮，一愣又停了手。

心頭一陣慌亂，終於鼓起勇氣問出口：“妖王大人，我們……這般……要多久啊？”

“等雪化。”

又是一聲低沉淡定的回覆，可聽在君諾耳裡卻犯嘀咕：怕是沒等到雪化，我就被餓死了吧。

但妖王畢竟是妖王，自己理虧還不如人的情況下，還是表現得好一點，便問道：“那……雪什麼時候才能化？”

妖王淡淡一笑：“問我？不如問雪。”

雪崩之後，重雪瀰漫，問雪倒不如問自己。君諾可不想一直這樣，妖王可以鎮定自若，她可不行。

君諾努力在妖王留給她的空間裡挪動，生怕壓了他的衣服，或者弄髒了他的衣角。他這個妖王啊，可極其愛乾淨。

“那要不然……我用火照術把雪化掉？”雖然君諾打心底裡堅信自己的火照術照明引火還行，想化掉這重重深雪猶如登天般難，但總歸是一條出路吧。

卻不料妖王眉毛一挑，“雪化了就是水，你……不是故意的吧？”

水？對了！妖王不識水性！這可是自己撞在了別人的弱點上。若是火照術真的將雪融化成水，豈不是會“水淹妖王”？這等事還是不敢做的。

君諾脫口而出：“不敢，不敢。”一說完，頓覺自己說錯，又道：“我的意思是，不敢這麼想了。但是，妖王大人應該有辦法的吧”

“有倒是有。不過……”

“不過什麼？”君諾眼看向別處根本不敢瞟過去。

“不過你確定，需要本妖王相救？”

“……”君諾一時啞然，只覺得好似有些熟悉，又一時半刻想不起來。

思念鬥轉，忽而憶起，在雷州城的小船上，她曾對幻化成賣酒女的妖王說過一句話：美嬌娘，可需要本公子相救？

當時在靈江船上對妖王那般調侃，如今見著他就已經呆呆傻傻。可他竟然對自己說出了同樣的話。

現世報啊現世報！君諾心底抱怨著，嘴上卻絲毫不停歇得奉承起來：“妖王大人曠古絕今，風華絕代，蓋世無雙，上入天界可於雲霧之間盪鞦韆，下入地府可用黃泉之水泛舟行，在這凡塵之界更是天下無雙地上無二，您只需動動手指頭，就能解救小女子於危難之間。”

一席話噼裡啪啦一口氣說完，喘了口氣，卻始終不敢偏頭去看妖王。

四下寂靜，妖王的呼吸暖暖地漫在她臉頰旁。

實在忍不住猜測之心，君諾只好又呼喝一聲：“妖王大人，你覺得如何是好？”

妖王始終一動不動，也沒有一點聲響，除了二人的呼吸和君諾快要躍出喉間的心跳，再無其他。

良久，妖王的聲音在耳畔輕輕響起：“你……很怕我？”語氣似乎有一些難以言說的委屈感。

君諾擡眼瞟了瞟妖王，趕緊別過臉去。

“沒……沒有啊！”怕，好像是有點，畢竟是妖王啊。這輩子第一次遇見一個妖界的王啊！可好像也不是特別怕，畢竟沒有任何怕的理由。

“那……爲何不敢看我？”

“沒有啊？”君諾話一出口，立馬頓住，自己好像一直不敢看向妖王，可這能怪她？

長嘆一聲，君諾道：“其實，妖王大人，我是不敢看你，可不是因爲怕你，是……你……離我太近。”

想著千萬句解釋不如行動來的有效，君諾轉過頭去，直接迎上妖王的眼神，以示自己不海派。

妖王的一雙美目，忽而入眼，似含有萬古星辰一般，同時包含著深邃與清澈。

可誰知這一轉頭，妖王目光微轉，神色大變，眉頭一皺，渾身妖力散發，如萬頃光芒，君諾被那耀眼的光芒迷了眼，不自主閉上。

不一陣，只聽得身側叮叮咚咚水流之聲，一睜眼，卻見重雪已然化去，化爲溪水沿著旁邊的雪痕流去。

這就是妖王啊！這一瞬間爆發的妖力，是自己的百倍之上。

回想起當初自己在天河砍去的那一刀，哪裡是躲不過去，哪裡是不能抵擋，分明是自己承受了。

還在胡思亂想中，妖王忽而起身，一擡手將君諾也拉了起來。左手在旁邊冰棱上一劃，劃出一條血痕，伸向君諾。君諾對這舉動感到莫名詫異，不由自主向後縮了縮脖子。

“別怕。我的血可以療傷。”妖王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掌覆上了君諾的右頸，細小疼痛傳來。

也不知是何時受了傷，但那傷口估計並不大，自己才未有察覺，可……妖王離自己是不是依舊有點近？心裡這麼想著，她不由自主地又避開了眼神。

未料，這細小的眼神轉變也被妖王看在眼中，還悠悠說了一句：“你終究還是怕我。”

“沒……沒……真沒有！”君諾嘆息道：“妖王大人你換一身皮囊吧，換成之前的少年，或者那說書人，或者其他任何的都可以。你這次所用的你皮囊確實有些過於……額……好看……又恰好離我……太近……我……”

妖王的手輕輕一顫，從君諾頸間移開。

她伸手摸了摸，只覺得頸間什麼傷痕都沒有，那疼痛感也沒有了。妖王的血可以療傷，看來是實情了。可這是不是意味著他自己不會受傷，又或者受了傷可以很快恢復？

她胡思亂想著，一邊又摸上了耳朵，卻聽得妖王喃喃問了一句：“你覺得好看？”

君諾久久沒能回覆這個疑問，因爲這是明知故問，便無法回答，只得選擇沉默。但那氣氛也是怪異，只得自己先站了起來，下意識撣了撣衣衫，其實連半點飛雪都沒有。

是好看！每一副皮囊都好看！就屬這個最好看！

但是……好像根本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