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偏殿雖不及正殿那般恢宏,可依舊足夠寬敞。君諾回身數了數,左邊十四座,右邊十三座,加上那消失的神像,正好是二十八座。
仔細一看,那底座旁還散落著些許石頭碎屑,沒有灰塵沒有痕跡,就像那石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君諾瞟了瞟一旁的妖王,卻見他神色如常,似乎連這唯一消失的神像都不能喚起他的半點好奇之心。但這份淡然和無所謂,偏偏太巧了些。
她終是忍不住問道:“妖王大人,這裡消失的神像是哪位天神的呀?”
“不知。”妖王淡淡看來,“被他們奉爲天神者少說上百,並不是每一個都值得我記下。”
“嘿嘿嘿,也是哈。”君諾賠笑一般迴應,心中倒是更加好奇。
她想了想還有左偏殿未去,便邀請妖王一同前往,妖王仍是平平靜靜,似乎這世間就沒有什麼事情能夠讓他好奇。
左偏殿與右偏殿陳設一樣,只是沒有神像,左右兩邊皆爲壁畫。四千年過去,雖被大雪覆蓋維護,可依舊褪色不少,如今看起來不過是一個個凹凸的線條組成的巨大雕像罷了。
君諾站在大殿中央,粗略數了數,左右兩邊分別九幅,一共十八幅巨畫,最外面的四幅皆是羣像,而裡面的十四幅全是個人故事。
這一撇之下,君諾的好奇心又按捺不住,張口又想問問妖王,卻努力憋住了。
自己和於懷景之所以成爲好友,只怕都是因爲這份好奇之心,但不同的是,於懷景所知頗多,這一見之下定能分辨得出是個什麼故事,可自己是一概不知。她擔心一來二去問多了,會讓那個來就不喜說話的妖王覺得厭煩。
妖王神色自若,在背光之下,她看不清他眸中神色,卻極度想知道他心中所想,於是自若地滑了幾步,滑到妖王身側,問道:“妖王大人,其實……你會不會嫌我呱噪?”
妖王靜靜看向君諾,淡色的眼珠轉了轉,似乎將她打量了一番,眼中帶著笑意,一副“我已看穿你”的表情,問道:“想問什麼?”
君諾嘻嘻一笑,欣喜自己得逞,便抓住這大好機會一口氣連問好幾個問題,“古老傳說中,上古天神……不對,是上古神族,傳聞他們時常下到人界,替人界除魔降妖,那這幾幅畫是不是就講了這些個故事?還有這些天神有的有坐騎,有的有神兵,是每一位都不同麼?還有啊還有啊,妖王大人生於上古神族末世,那可曾與他們有過一戰?還有……”
問著問著,她一回頭,卻見妖王低頭淺笑,一時愣住。
這一笑,在雪山之巔寒風之中,盡是溫暖,比那空中太陽的暖意更濃上幾分。
妖王擡眼看來,就像看穿了她一般,笑問:“要不要,我把這裡的每一位天神故事都說與你聽?”
君諾心中略微驚訝,怎麼什麼都瞞不了他,卻依舊厚著臉皮回了句:“那是更好。”
妖王無奈搖頭,又在她額間輕輕一彈,笑道:“想得挺美。”
可一轉身,擡手指著其中一幅羣像巨畫道:“這是第一場神魔大戰,但並不是發生在所謂的‘人界’。”
“哦,是了是了。”君諾恍然大悟一般,“既然上古神族不是神而是人,那他們居住的地方也就不是天界,所以也沒有人界之說。”
妖王投來一絲讚許的神色,又道:“你可知這千萬年來有過記載的海島沉沒事件?”
“好像……我只知道流洵神島,其他……不知。”
“天神末世時期,還有一座神予島也沉入茫茫大海,便是這場神魔大戰的戰場。”
“神予島?”君諾詫異,“聽起來像是一位天神的島嶼。”
妖王又道:“不過自那時起,天地間有了第一個魔和第一場神魔大戰的傳說。第一個魔是魔王擎天,第一個戰神就是那哥伊。至於他們的故事,只能說,傳說永遠不及事實精彩。”
說著妖王踱步走向另一邊,似乎迴避了接下來的故事。
君諾本想問問那是怎樣一場恢宏大戰,但見那巨畫看起來十分慘烈,又覺得妖王願意講已經是莫大的好處,問多了得罪了反而什麼故事也聽不到了,便生生將疑問吞回肚裡。
“這一幅畫,畫的是最後一場神魔大戰。”說著,妖王忽而神色凝重起來,直直盯著壁畫半晌無言。
君諾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整幅巨畫之上,數十天神與鳥獸對峙,底下是波濤洶涌的河水,一看便知是天河。而那河中翻涌奔騰露出頭來的似乎是蛟龍,那空中飛舞巨翅的有雙頭巨鳥,有金翅凰鳥。
天神們個個英姿勃勃,其中更有兩個女天神,一個腳踩巨船,似能控制天河水,另一個彎弓搭箭,面色安靜溫和。
君諾瞟見妖王那般幽幽怨怨的神色,幾次想問都止住了。每個人心中都有一些不想旁人知道的,妖王也一定有。
良久,君諾才搖了搖頭,試探著假裝感慨:“任憑上古神族強大到天地變色,可終究走向消亡,如今歷史封存,世人遺忘,令人唏噓。”
話是這麼說,她的目光卻瞟向一旁的妖王,試圖看出他的情緒。可妖王則是冷冷靜靜,一直盯著那巨畫,久久不言。
君諾不自覺的向旁邊挪了挪,不知怎的,她覺得此刻的妖王,渾身散發出一種悲慼的氣息,生人勿近一般。
妖王再不言語,君諾也百無聊賴,只能一邊感慨著,一邊獨自往深處走去。
畢竟難得一見,何不細細品鑑?
妖王看了一陣壁畫,慢慢轉至殿門口,一如既往仰望天空。但那蕭索的背影卻讓君諾內心如翻江倒海一般。
她年少便跟隨外公周幼安四處雲遊,早幾年便開始孤身闖蕩,她見過無數妖鬼,聽過無數奇聞,遇過無數險境,唯獨這一次很不同尋常。
離開雲鼎之後,本是茫茫塵世無處可尋。她選擇的一個去處,便是應天門,找於懷景幫忙。
普天之下,除了應天門的《應天冊》舊錄會記載這些陳年舊聞,再無第二個門派會有這些舊典籍。普天之下,除了她,也再無任何人能讓於懷景毫無心防便將一切都翻出來。
可偏偏那藏書樓外的幻術是爲自己一人而設,又是以黑夜爲屏障而設。只能說,此人料到自己會去尋求好友幫助,也知道自己懼怕黑色和未知。
回憶起來,她篤定這第一步,自己並未行錯,只是已在那人的算計之中。
《應天冊》舊典記錄指向驚霧峰,所以她纔會去往驚霧山。而驚霧山之行看似巧合,卻處處透露著不尋常。
第一個不尋常,便是三百餘獵人集體出動,看似饒都貴人擺妖獸宴,可天時地利都掐的如此精巧,剛剛好就趕在君諾進入驚霧山的時候向獵人發出懸賞令。
獵人瘋狂涌入驚霧山,必然會與羽人族和獸族產生衝突。她被裹挾其中,救人便勢必與羽人族對立產生衝突。只是對方沒想到羽人族少君翊竟然與自己是舊識,一場大沖突就此化解。
第二個不尋常,便是西荒獸族不請自來。西荒獸族遠在驚霧山以西,是什麼讓他們越過崇山峻嶺來到東部驚霧峰?明顯他們的每一次出現,都在自己附近,這樣的巧合,實在不尋常。
只是西荒獸族沒想到,不羈山妖衆會突然來竄門,並順帶幫忙解個圍。
想到此處,君諾朝殿門處的妖王望了一眼。那孑然而立的背影,在光影中顯得無比安靜,令得她內心也隨之安定。
第三個不尋常,便是那驚霧山裡的遊魂。整個驚霧山裡,只有遊魂知曉五十年前的事,也是他指向了“北方”,這纔有了她現在一路北行的舉動。
至於第三地,雷州靈江,所遇之事是所有中最爲反常的一次。
天下了解過她的人都知道,雲鼎少閣主善水系法術,從不輕易殺一人,也從不輕易救一人,可對方到底是小瞧了她對水系法術的掌控力,還是高看了她對無辜生命的重視程度,竟然讓三個水妖在靈江截殺自己,又想讓自己陷入救人或是救己的兩難境地。
但就這一點來看,此人並非與自己熟悉,至少未有坐下來閒談交流或並肩作戰的經歷。
如今到了這冰凌城。情況卻變得複雜。到目前爲止,她所遇一爲妖王,二爲女鬼,三爲千年蜘蛛精。
君諾瞟了瞟仍然在仰望天空的妖王,神思以往,一路多番假扮他人的妖王和以往一樣並未表現出任何惡意,甚至還傾力相護。也許他只是有秘密,而恰好這個秘密與天神殿相關罷了。君諾這麼想著,心底倒是安然了。
女鬼冒著灰飛煙滅的危險匆匆出現又一直隱匿,只怕她要躲的還有妖王吧。這麼一想,君諾又開始心神不寧起來。妖王啊妖王,你到底有何秘密?
那千年蜘蛛精爲了阻止自己前往天神殿,等在了必經之路上。可釋放千年蜘蛛精的人,必定很瞭解自己對蜘蛛的恐懼。
雖然妖王扮成說書人也是爲了阻止自己前往,但畢竟是他救了自己,不會多此一舉。當然也可以排除蘇致遠,畢竟蘇致遠在她和君千文之間觀望著,又怎會輕易擊殺其中一方。
至於君千文……以外家對此事的重視程度,不可能讓他孤身前往,必有高手隨行,人衆一多必然浩浩蕩蕩難以隱匿行蹤,不可能沿途不被她發現一點端倪。
想來想去,似乎更爲混亂,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一路走來至少有三方勢力在阻止自己繼續前行。
一爲妖王,雖然從無惡意還多番相救,但他所爲一直是勞心費力地阻止自己冒險受傷。
二爲與自己相熟之人,此人知道自己怕黑怕蜘蛛,知道自己十一歲前經歷過的一些恐懼,此人必爲雲鼎人。
最後一方,耗費很大的心力,在驚霧山引導獵人相阻,在靈江用三水妖截殺,此人並不瞭解君諾,但他似乎是將來最大的威脅。
想著想著,君諾忽而一聲長嘆,這三方勢力,其中一個正站在自己面前,另一個是自己的同族,還有一個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這一聲嘆息引得妖王也回過頭來,那目光幽幽淺淺,令君諾心頭一動,剛想開口,卻忽然覺得自己飄了起來,猛一低頭,卻見地面於剛纔一瞬間坍塌,她腳下一空,向下墜去。
下一瞬,她目光所及,卻見到妖王飛身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