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諾瞟了眼容傾,見他也一樣愣神,不知剛纔自己思前想後的時候,他是不是也在暗中探查自己的情緒。
這一轉念之間,疑惑更重。
天神以生生世世爲代價換取一世永生,所以他們一旦身死便不會再入輪迴。這生生世世不斷轉世的人,真的都是女天神?自己也是這其中一世?到底容傾是因爲這其中的某一世而護著那神像,還是因爲那神像護著每一世?
百思難解,君諾用餘光瞟了眼容傾,只能見其側臉,卻仍能看清他眼中悲慼。恐怕是那幻境將他拉回了無盡的回憶和痛楚。
君諾輕聲嘆息,更加理解了他的一些舉動。
以往他總是問“你不怕我?”,“你真的不怕我?”,其實他心底何其希望自己不怕他,只是以前所歷讓他患得患失罷了。
他總是一次次提醒她前途兇險最好回頭,卻又一次次容忍她叛逆地前行,一次次威脅說你自生自滅吧,又一次次忍不住冒險相救。
他所有的矛盾,只是因爲他害怕他的參與會讓她難過心痛甚至於……恨他。
君諾踢了一腳鏡角,心中慨然,管什麼女天神,管什麼前世今生,我這一世便只是我。我不會利用他,不會出賣他,不會把劍刺進他的胸膛,不說怕,不說你滾,也不說不想見你,永遠不!
君諾見容傾還在發呆,又見周宏浚和翊在一旁療傷,頓覺物料,便慢慢悠悠挪到容傾面前,頭一歪,正好能看見他低垂的眼睫毛。
容傾被她這可愛的舉動驚詫到,眼眸突地一跳,眼睛微微一彎,竟是有些欣喜。
“容傾,你的幻境是什麼呀?”她打算假裝什麼也不知道,不知道他經歷過的所有痛楚,不知道他曾經爲自己的前世付出良多,不知道他心中的所有顧慮。
一切都要和以前一樣。
容傾靜默,久久盯著她的眼睛,也不知看到了什麼,直看得她手間冒汗,不自覺抓住了衣角,生怕他察覺自己的小心思。
“我看見……我想……殺你。”
君諾微微一顫,想起自己從容傾幻境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容傾好像是說過“你該死”。原來那個時候,他所見的恐懼竟是這般。
君諾一噘嘴,刻意假裝無辜,“你嚇到我了。”
“我也……嚇到了。”
“但是我知道你不會。”君諾說的斬釘截鐵,不容一絲質疑。容傾低頭看著仰頭的她,微微動容。
“你知道我的幻境是什麼嗎?”君諾轉開話題,試圖讓他離開心緒,叨叨叨開始敘述:“蜘蛛、黑暗,還有我父親,他也想殺我。但是自小我就知道,父親對我有恨意和疏離,可是卻不會殺我。因爲無論如何,我也是他女兒。”
容傾沉默無言,低垂著頭,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君諾拉起了容傾的手,又替他揉了揉那個牙印,他能替自己療傷,卻不願讓著牙印消散。
“所以,你心中所見的只是你心底的恐懼,不是你之所願,更不會成爲真實。”君諾笑了笑:“因爲你怕傷害我,所以纔會將這當做恐懼之源。但是正因如此,你才絕對不會傷害我。”
曠古絕今的妖王,見過塵世紛擾無數,可終究是陷入自己的執念裡。君諾所希望的不過是他能放下這份執念,開心一些,自在一些。
這一席話果然奏效。
終於,容傾笑了。
這一笑,帶著擔憂,帶著恐懼,卻依舊笑了。他的眼中漸漸平復下去,從那繁雜之中抽離出來,漸漸恢復到沉湖一般,深邃且美。
君諾也笑了,這一笑,纔算是她徹底敞開心扉。
幻境畢竟是幻境,並非真實。真實的塵世裡,他們還要繼續走下去。
“哈!原來你在這裡!”周宏浚一把拎起蜷縮在角落的小奇,左看看右看看,愣了,“它這是?”
君諾被周宏浚一驚一乍嚇了一跳,這一看才發現,他們全都忽略了小奇。而它竟然也中了幻術。
“疼痛能夠解除幻術,想辦法弄疼他吧。”君諾隨口提醒了一句,卻見周宏浚和翊都出現了一臉壞笑,又提醒道:“別亂來,不然它就出不來了。”
兩人這才收斂,找了刀來,輕輕劃破小奇的小爪。
小奇忽而停下嘀嘀咕咕,靜默片刻,這才破口大罵,“痛啊,你們不能把傷口弄小一點嗎,我纔多大點,你們給我弄這麼大個口子?”
翊一把抓起小奇,就往鏡子那邊跑,邊跑邊威脅:“來來來,再入一次幻境,我保證給你割一個小——口子。”
“啊——有病啊——”小奇掙扎著亂踢亂動。
天光透過窗格進入禁忌塔,也不知他們在幻境中沉迷了多久,這天光竟然未有一絲變暗。
君諾看看他們,又看看容傾,頓時覺得雖然被困在險境,如今這般也算挺好,至少所有人都好好的。
翊提著小奇東跑西跑,各種恐嚇,跑著跑者,忽然“咚”一聲摔倒在地。
君諾只當是他靈力加快了潰散,慌忙上前詢問。
翊卻不住搖頭,在地板上摸了起來,半晌才道:“我不是沒站穩,我也沒頭暈,我就是……絆到了什麼東西。”
君諾只當他是爲了避免自己擔心找的藉口,嘆了口氣,心想不能耽擱了,正想問詢容傾是不是繼續往上,周宏浚卻忽然炸跳起來:“哎呀,誰……撞我?”
氣氛陡然詭異。
若只是翊被絆倒,衆人都只會當他自己此時虛弱沒站穩罷了,可連周宏浚都覺得被撞,那就有所異常。
君諾伸手在虛空裡晃了晃,四下空空蕩蕩,正想說沒什麼,卻忽然聽到耳畔傳來一些聲響。聽著聽著,額角冒汗,因爲這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聲音。
“叮噹——咣啷——”打鐵之聲。
“咄咄咄咄”剁菜板聲,夾雜著一聲吆喝:“誒,新鮮的牛肉哦,雲巍城昨夜連夜送達的哦。”
還有那稀稀拉拉踩在雪地裡的腳步聲。
君諾愣在當處,卻見翊和周宏浚正在打鬧,小奇吵著讓他們給自己止血,唯獨容傾察覺到了她的異樣,投來關切目光。
可這一切卻讓她更加詫異了。因爲好像只有她聽見了這趕集一般的聲響。
容傾終是按捺不住擔憂,走近問道:“怎麼?”
君諾苦笑:“好像是挺不正常的。我……好像聽見了……市集的聲音。打鐵的、叫賣的、討價還價的……”雖然努力用平靜的話語說著,卻難掩慌亂。
容傾不由自主握住了她的手,又捏了捏。雖然他的手依舊冰涼,但那股暖意依舊傳到內心。
她悄聲問道:“你有沒有聽到?”
容傾搖了搖頭,難掩關切。
君諾一轉頭又問:“你們呢?”
翊和周宏浚也同時搖頭,一臉迷茫。
“虛實之鏡罷了!”小奇吹著自己腳上的傷口,“一個個大驚小怪!”
“什麼虛實之鏡?”周宏浚已經拿起了止血傷藥,卻又停下了動作。
小奇白了他一眼,知道非得是自己說了他纔會上藥,便極爲不舒坦的瞥了瞥君諾,意思是,管管你家小侄孫。
君諾笑了笑,接過傷藥,又把小奇抱在腿上,道:“見多識廣的神獸大人,給我這個凡夫俗子解釋解釋,讓我開開眼界唄。”一邊說著一邊給他止血上藥。
小奇面色慘淡,止不住瞟向容傾,滿臉如坐鍼氈的表情。這半日下來,它也是清楚明瞭地知道,著妖王容傾,隨便罵隨便詆譭,他是不屑一顧,但就是不能太過於膩在君諾懷中,否則就是那眼神都能將它千刀萬剮。
小奇不自覺地往君諾膝蓋邊緣挪了挪,見容傾雖然面色冷冷,好在並無發作跡象,才放下心來。
“虛實之境便是兩重空間,一重真,一重假,在某個特定的時刻或者某種特定條件下會相交。”
周宏浚和翊面面相覷,聽得雲裡霧裡。小奇卻更是得意,道:“所以說呀,我們現在就在虛實之鏡裡了呀。”
“那你不早說!”翊也不管它說的是什麼,更不管自己聽沒聽懂,回嘴就對了。
“那不是剛纔在幻境之中嘛。”小奇道:“一時也沒往那邊想。再說也沒想到這鏡陣能有這般能耐。”
“與這鏡陣有關?”君諾替小奇包紮好,環顧了一下四周,卻有些不解,“那這所謂的虛實之鏡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容傾在一旁輕描淡寫道:“虛實之鏡,真真假假曉凡塵,虛虛實實測人心。”
“喲,我還以爲你不會說呢。”小奇嘲諷著,一臉得意,“明明什麼都知道,就是什麼都不講,哼!”
君諾順手把小奇交給周宏浚,小奇掙扎著痛呼:“有沒有點良心,痛啊~我不就說他兩句麼。”
君諾不好意思笑了笑,也沒理會它的胡鬧,問道:“幻境由著鏡子所啓動,所以我們陷入幻術。那這虛實之境也是鏡子啓動的麼?”
“不是。”容傾道:“其實虛實之境也是幻境。還記得在應天門藏書樓於懷景跟你說過的麼?幻術造法有兩種,一種是人的精神力,另一種便是法器。”
“所以這裡的幻境就是法器所造?”君諾忽而想起了什麼,又開始翻起百寶囊,好在剛纔容傾替她收拾的時候整理過,這一次很輕易便找到了一本書。
這是當時君諾趁於懷景不注意時偷偷藏起來的另一本紅色封面的書。這本書裡記載的就是幻術法器。君諾慌慌張張翻了幾頁,找到了記載。
“原來,這世上真有一個可以製造幻境的法器,就叫‘虛實之鏡’。傳聞中,此鏡與女子日常梳妝的手握鏡一般大小,也是秀氣的很,若是藏在女子閨房中定然只會被當做普通鏡子使用。以“虛實之鏡”造幻境,最寬可至十里範圍,最多可造六個假境,以假亂真。”
翊撓著後腦,吐槽:“怎麼聽起來還是不太明白。”
君諾將書冊一合,道:“也就是說,整個墨雲鎮可能都在這個‘虛實之鏡’的影響之中。我們見到的莊未寒、三個小孩可能是一重幻境,我們剛纔所經歷的幻境可能是又一重幻境,而你們被撞和我聽到的集市之聲可能也是。”
“那到底會有多少個幻境啊?”周宏浚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感覺到了涼意。
君諾搖搖頭:“這就……不知道了。”
容傾在一旁道:“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外人進入墨雲鎮,偶見人來人往一片祥和,偶遇空無一人死氣沉沉,正是因爲這虛實之境所造的虛假之境。”
“嗯。”君諾點頭:“而且我們所遇的纔是真,因爲真正的墨雲鎮在五十年前便已經被屠戮殆盡了。”
小奇窩在周宏浚懷裡,忽然擡頭,壓低聲音問道:“是我聽錯了麼?容傾怎麼忽然話多起來了?”
周宏浚連忙捂住它的嘴,看向容傾,生怕他聽見,不高興起來。這裡一個羽人一個妖獸都是傷號,自己能力低微,等於不存在。唯一可以一戰的便只有妖王和君諾,君諾馬馬虎虎,可要出去,還必須靠他。
可那妖王容傾根本滿心滿眼都只有他姑奶奶一人,他們說什麼做什麼他根本不屑一顧。
“擋什麼?”小奇怒道:“我又不會拆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