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冰冷的手指輕輕釦在額間,君諾內(nèi)心一陣焦灼:還是大意了。
可現(xiàn)下不能動,不能拔刀,不能捏決,不能伸手拂開,連眼皮跳動都不能異常,甚至於呼吸都得保持舒緩如沉眠……因爲任何一點點可能的威脅都會讓少年陡然下手。
但是這一路上,他有無數(shù)次偷襲的機會,爲何遲遲未有動手,反倒是現(xiàn)在?
嗯?那冰涼的手指,好像……順著額間輕輕移動,髮絲隨之而輕輕牽扯。兩隻手指忽而轉(zhuǎn)變成一個手掌,覆在了頭頂,擡起,再落下。
恐懼頃刻間覆滿她的四肢百骸,連頭皮都能感受到那隨時可能壓下的死亡恐懼。
……可是,沒有殺氣,沒有靈力,更沒有什麼妖魔鬼的任何氣息。最後,只是略帶著些安撫輕輕在頭頂拍了兩下,像極了一個慈父在安慰被夢魘驚嚇的孩子。
內(nèi)心慌亂,兵荒馬亂,沒有章法。
她真的做夢了。夢裡,有云鼎後山,有外公一掌劈開鎮(zhèn)山石,有殺人蜂,還有小乞丐……無數(shù)細碎回憶走馬而過。
她不止一次地半夢半醒,也不止一次地覺得,少年那雙清澈安定的雙眸一直都在旁邊,將她安放其中,護在沉靜的湖水深處,不曾離去,不願遺棄。
君諾翻了個身,睜開雙眼,眼中可見是一片暗沉,而周遭的光亮卻提醒自己,此時已是正午時分。
她努力看了看,又辨了辨,才發(fā)現(xiàn)頭頂上的是一個由葉子搭起的小棚,剛剛好蓋住了上半身,遮住了烈日和光源。
睡著了啊。餘光遊走一番,側(cè)耳細聽一陣。
嗯。只有自己。再翻一個身,眼光,慵懶。
“噗嗤——”一聲笑從頭頂傳來,準確的說是從葉子搭成的小棚上方傳來。
君諾一驚,赫然坐起。卻見少年手上舉著一根木棍,木棍上正搭著那個小棚。剛纔,這樹葉棚一遮擋,剛好把蹲在那裡的他給擋住。
“姐姐這是……真的……醒了?”少年言語之間,難掩笑意,那笑是發(fā)自肺腑的無奈之笑。
“嗯。”君諾摸了摸後頸,有些不好意思。
少年卻忽而笑得更大聲:“沒想到姐姐懶得別有新意,翻來覆去,醒了又睡,睡了又醒……”這一笑便久久沒有停下來。
君諾這下反倒更不好意思:“這習慣是不好,可自小便如此。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醒了不想睜眼,睜眼了不想翻身,翻身了不想起身。但凡你喚我一聲,我知道你在,也不至於……”
少年還是極給面子,聽君諾這麼一解釋,倒是很快收住了笑意。
驚霧山一行,算是無數(shù)個驚心動魄中較爲平淡的一次經(jīng)歷。反倒是所遇之人鬼妖獸,更令她不可思議。
君諾很快便將一切都拋諸腦後,甚至令得少年都詫異地問她,還記得那遊魂跟她說過什麼。
她實在懶得思考,便一口一個思緒亂了,腦子糊了,便匆匆下山去。
少年以爲她匆忙下山定是有了思路,可誰知她一到饒都,便一頭扎進醉仙居,一口氣喝到了黃昏時分。若不是她怕黑,只怕能一直喝到次日早晨。
少年的眼神隨著她一壺一壺灌入的酒,陰晴不定地轉(zhuǎn)換著,似乎將她趕下山的目的與喝酒都聯(lián)繫到了一起。
醉仙居對面就是一家客棧,普普通通,尋尋常常,就連飯菜都有點讓人食不知味。而君諾好像並沒有半點計較,一邊吃著一邊還喝著醉仙居打來的酒。
少年實在看不下去,問道:“公子這麼喝,不怕再醉了?”
君諾一笑:“怕什麼,不是有你嘛。”說著眼睛一翻,有些晃悠地看向少年,“我不怕醉,從來不怕醉,你猜我怕什麼,我怕……醉死了。哈……哈哈……”
君諾沒心沒肺地笑了,少年卻一臉鐵青。餘光瞟見少年那副模樣,君諾心底暗自好笑:給你能的,還想再揹我一次?
這一夜,一切風平浪靜。君諾大喇喇地在客棧裡直接睡到日上三竿,直到店家來催第二日的房錢,她纔起來晃了兩晃。
聞著一身酒氣,她想起少年那嫌棄泥點子的神色,便置辦了兩件新衣,一件給少年,一件給自己,兩件都是黑色,有點合適。
她從對面打了些酒,又在隔壁買了個燒鵝,一半放在少年門口,一半自己抱回了房,又讓店家準備了熱水給他,然後門一關(guān)自顧逍遙去了。不知情的人,真的只當她是個遊俠,還是個光棍遊俠。
等到了黃昏時分,君諾敲響隔壁少年的房門。少年一開門,看了她一眼,幽幽淡淡說了一句:“我還以爲公子忘記我的存在了?”
“啊?”君諾腦子停頓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的確從昨夜住下後,她就沒管顧過這少年。可,若是自己還撓心撓肺替他擔心那就是真傻了。
君諾付之一笑:“今晚好戲,要不要隨我去。”
少年盯著君諾看了又看,最後揉了揉鼻子,道:“公子先把這一身的酒氣……”
嫌棄了?是嫌棄了!一個小乞丐竟然會嫌棄別人身上有酒味?無奈一笑,君諾轉(zhuǎn)身就走,走前還不忘叮囑一句:“二更,街口見。”
二更時分,君諾換上一身黑衣出行,剛到街口,便見到少年獨立風中,正擡眼望著天空。空中零零散散有幾隻飛鳥在盤旋。
好像這一路行來,不管去到哪裡,不管白天黑夜,不論山野露宿還是城中客棧,處處可見飛鳥,而這少年也是必不可少地會擡頭去望。
君諾跟著看了一陣,沒看出所以然,“正事要緊,走吧。”
少年淡淡一問:“去何處?”
君諾側(cè)頭一笑:“我還以爲你知道。”腳下卻並未停步,一直朝那夜色中前行。
一戶大門家宅之前,本該是沉靜的夜,如今卻吵吵嚷嚷不停歇。滿院的人進進出出,忙前忙後,忙的是明日少爺娶媳婦的大事。
君諾帶著少年翻上後院高牆,在那牆頭張望,試圖找到明確方向。
少年本能地看了君諾一陣,才緩緩道:“我以爲你不管了。”
君諾淺笑回道:“若是真的不管,我便已離開饒都往北而去,還用得著苦等一日麼?”
“苦等?”少年揶揄道:“姐姐不是一直在逍遙快活麼?”
“誒?這話說得!‘逍遙’是有的,‘快活’可不能亂瞎說。”君諾忽而轉(zhuǎn)頭,一臉詫異,“我怎麼覺得你……最近有點……話多?”
少年也是一愣,旋即一笑:“我也覺得。”
兩人相視一笑,也算的是越來越熟絡了吧,不然怎會這般互開玩笑?
“喝酒本是次要,打探消息纔是重點。”
少年一臉:我不信!
君諾也不計較,繼續(xù)道:“酒館裡消息靈通,一問便知是哪位豪門大家要擺妖獸宴。這不,良王次子,明日大婚,娶的是棋王郡主。”
少年輕聲迴應:“哦……都是人上人。”語氣間滿不在意。
“皇家聯(lián)姻,長的是兩位王爺?shù)拿孀樱量嗟氖沁@些下人,受苦的卻是山中獸族。”君諾一陣唏噓,整個王府的夜空變得更加亮堂。
“可是……姐姐在山裡的時候,可一點也沒有要阻攔那些獵人的打算。”
君諾一笑:“阻攔了一批,能阻攔所有麼?不如到這源頭來,不管他們獵得多少,總歸是要交到這裡來,在這裡一併解救豈不事半功倍?”
少年略微一愣,問道:“源頭?不該是獵人麼?沒有獵人打獵,何來這妖獸宴?”
“獵人也是普通人,他們也不過求財求生存。等他們用獵到的獸換取好幾年的豐衣足食,大部分人都不會再鋌而走險進入驚霧山。如此,驚霧山當?shù)脦啄昵鍦Q。”
君諾嘀嘀咕咕一陣說完,一轉(zhuǎn)頭見少年正看著自己,仍舊是那簡單澄澈的雙眸,只是多了一絲驕傲,好似在看著自己的小妹妹一般。
“你……”君諾想問,卻生生吞回那句話。
“姐姐……威武!”少年明顯是揶揄。
君諾沒再計較,只盼著早些救出獸類,便指了指方向,道:“這邊煙火氣重,獸族定是關(guān)在這個方向。”說著便拉著少年跳下牆頭,剛走兩步卻忽而被少年一把拽住。
“這邊!”
“嗯?”君諾左看看右看看,問道:“不是這邊麼?”
少年略有無奈:“適才在院牆上看的路,不是朝這邊麼?”
君諾瞬間頓感羞愧:“哈……哈哈……我又不辨方向了?”
少年搖頭苦笑,臉上滿是無奈,眼中卻盡是溫和。
每個院子裡,每個長廊處,人來人往。兩人躲躲閃閃好一陣才找到關(guān)押獸族的小院。這小院離廚房倒是極近,內(nèi)裡獸類叫聲摻雜此起彼伏,聽來很是淒厲。
二人站在院門口,一個望天,一個望院內(nèi),卻都沒有要進去的打算。
“沒想到啊。”君諾盯著月門上的墨跡,嘆息道:“一個王爺,府上竟有如此這般的符篆高人。”
那月門整個門楣上,都畫上了奇特符文,若是外人來看,這不過是有人畫了一些不怎麼好看的花紋罷了。
君諾拉著少年躍到最近的一個閣樓上,藉著滿院燈籠燭火,細細看去。院中獸類並沒有被鎖鏈綁住,有的在挖地,有的在跳牆,有的撞擊月門處的結(jié)界,一片混亂,卻無一可以逃離。
正看著,幾個熟悉的影子竄了進來。君諾仔細一看,帶頭的分明是那驚霧山裡的遇見的妖。君路側(cè)頭瞟了一眼身旁的少年,他也看見了,而且臉色很不好。
“不羈山妖族?”君諾偷瞟少年一眼,“你猜他們來此,是要吃人還是吃獸?”
少年沉默無言。
“……又或者是要救獸族?”
少年依舊沉默,睫毛卻輕輕一顫。
“你說他們進了這鎖靈陣被困住,妖王會不會出手相救?”
少年微微一震,僵硬地側(cè)過頭來,漆黑雙眸深不見底,可依舊有可見的清澈。沒有惡意,沒有閃躲,全是真誠。
“……”少年欲言又止。
君諾一笑,轉(zhuǎn)開話題:“這院落四四方方,可每個角落都有一株陣靈,從院內(nèi)伸展向院外。再加上那月門上的符篆,這個院落就成了一個鎖靈陣。任何進入院落中的非人之物都會被鎖在其中。陣不破,出不來。你說,救還是不救?”
一陣清風起,風止,閣樓上多了一個人,威壓襲來。強烈的符篆之力自下而上,將君諾和少年圍困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