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諾不疾不徐地跟著那暗夜中的黑影一直前行,她十分篤定,君千文是爲她而來,目的不是要傷害周憶打擊玄門,而是要引她去到某處。
也許是個圈套,也許是個幻境,但不管那未知的目的地如何,只要她不發(fā)難,周憶便不會受到半點傷害。
天亮時分,叢林旁小溪前,君諾一聲長嘆,坐了下來。
她用清涼的溪水洗了洗臉,從百寶囊裡找出一個果子啃了兩口,才慢慢悠悠對著虛空道:“大半個夜了,你也慢慢悠悠,我也慢慢悠悠,這樣實在無趣,你也不用每次都假裝剛好被我發(fā)現(xiàn),更不用這樣刻意等我,不如出來聊聊,乾脆點直接說明來意。”
四下寂靜,清風徐徐。小溪對面,黑影從林中緩步而出。
君千文冷冷一笑:“我的意圖,你不知道麼?”
君諾搖搖頭,面露扼腕嘆息之狀:“恨我入骨,恨入心髓,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我又沒跑,直接來啊,用劍也好用逆鱗也好,都行啊,你抓個小女娃做什麼?”
“殺她,更有趣。”君千文道:“她因你而死,你覺得玄門會怎麼看待你。”
君諾哈哈大笑:“你不會以爲玄門跟雲(yún)鼎一樣對我諸多偏見吧?你不會以爲玄門人跟雲(yún)鼎人一樣各自爲陣各懷心機吧?你不會以爲全天下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恨我吧?”
“那好吧,就當你說的是。”君千文道:“如果她因你而被我殺死,你會怎麼想?”
這一句話便是君千文的威脅,是君諾無法抗拒的威脅。但凡有良心之人,都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因自己而死,還能無動於衷。
她盯著那襁褓中的嬰兒,那個剛滿一歲不久的周家唯一的千金,心微微發(fā)顫。
君千文看了看熟睡的女嬰,笑道:“我現(xiàn)在也能殺了她!”
“你殺吧。”君諾冷森森地看向君千文,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瀾。
君千文冷笑:“哦?你這故作鎮(zhèn)定的模樣,讓我噁心。”
君諾冷冷道:“她,一個小妾之女,跟門主長子周宏浚比起來,她的一生早已註定。她不會有我這般際遇去看世間大好山河,更不會有我這樣呼風喚雨的人生,她定會早早嫁人聯(lián)姻,被桎梏在某個角落,孤獨地活成別人想讓她成爲的樣子。”
君千文聽著聽著,眼神閃爍起來,剛纔眼中的恨意忽然閃出一些同情之意。
君諾說的是周憶,映射的卻是君千文。
見他略有動搖,君諾乘勝追擊,“所以倒不如,你幫她早點去往下一世,投個好人家。”
“你……想攪亂我?”君千文從牙齒縫裡冷冷地擠出幾個字,看來對君諾的意圖也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君諾一笑,轉(zhuǎn)開話題:“不,我只是在想,你給我的選擇只有一個,殺她!並沒說如果‘不殺她’要我怎麼做。既然沒有別的選擇,那我何須與你廢話!”
“所以……”君千文輕輕擡起手來,放置於周憶額頭之上,做勢要擊打下去,“你就這樣看著?”
“當然不!”君諾道:“如果你沒給我別的選擇,我又無法救了她,倒不如,我自己給自己留個餘地:殺你,替她報仇!”
清風拂面,兩相無言。君千文的手停滯不動。
君諾並不瞭解君千文,而君千文對她也並不熟知,至少她不在雲(yún)鼎的九年裡,他們和小時候相比都經(jīng)歷了不少事情,都變成了與兒時完全不一樣的模樣。
他們?nèi)缃衩鎸γ娴牟┺模缤瑧?zhàn)場上兩國素未謀面的將軍陣前互相叫陣。
良久,君千文冷冷道:“你以爲……你能威脅到我?”
“這不是威脅!”君諾道:“從你我立賭約開始,我一路北行,所作所爲,即便你未曾親見,也一定聽說過,我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作數(shù)的。而且,如果你真的殺了她,你以爲玄門會放過你?雲(yún)鼎還有人敢站在你身側(cè)公開支持你麼?”
君千文再次沉默,逞口舌之利是君諾的強項,這一來二去倒是把君千文給怔住了。
但這只是暫時的,等君千文冷靜下來想通了,就會明白她的意圖。所以她又笑了笑道:“不如你直接說說你的目的,你想讓我做什麼?”
“不如……你猜?”君千文露出一個得意的笑。
“我猜?”君諾道:“肯定不是要我自戕,不然你早就抱著周憶威脅我拔刀自砍了。”
君千文沉默冷笑,似乎並不意外她能想到這一層。
“也肯定不是要我替你做什麼事情,比如殺個人,再比如偷個東西,太無聊了,你隨便找個人也能替你做。”君諾道:“我猜……你一定是想引我去某個地方,那裡一定會有你設下的幻境。”
君千文雙目神色一收,臉色驚變。
君諾知道自己不僅猜對了,還刺激到了他,便道:“不如你直接告訴我吧,去哪裡?”
“你……會這麼爽快地就去?”君千文哪裡肯信。
“爲什麼不呢?”君諾道:“今日你用周憶威脅我,明日就會用周宏浚威脅我,後天指不定又是誰,與其這般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倒不如爽爽快快直奔目的。我這人啊,最怕麻煩。”
君千文眼神微轉(zhuǎn),似是在判斷君諾的說法,但他那猶豫不決的神色和百變難測的眼神,似乎有些異樣。
雲(yún)鼎外家長老以君遇恩爲尊,又因輩分極高,所以每次對君黎默施加壓力時總是他首當其衝,可君千文才是實際上的外家領導者。
多年以來,但凡雲(yún)鼎外家在某處有過何種事蹟,都會歸於其名下之功。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是如此猶豫不決,又畏首畏尾的模樣。
君諾心中狐疑,卻見他身上竟然若隱若現(xiàn)漫出一層淡淡的黑霧——魔氣!原來他也被魔氣浸染!
君諾心頭微微驚訝,不由自主打量起來,目光落在他的逆鱗上立時有了猜測,那逆鱗上的血色呈暗紅,而只有魔的血纔是黑色,如果紅色人血和黑色磨血融合,極有可能就是這般模樣。
兩人各有所思,思惆未定之間,周憶卻忽而醒來嚎啕大哭。
這一哭反倒打破了君千文心底最後一根平定的心絃,那一身的魔氣忽而大漲,臉色也變得黑沉。君諾慌忙起身,手一捏決,卻忽而聽得琵琶之音。
琵琶一曲,聲聲入耳,不急不緩,如一人緩緩訴說心中苦楚。君諾聽著那琵琶音,頓覺心中也安定了下來。再看君千文,竟然有些渾渾噩噩,晃晃悠悠地手一鬆,周憶連人帶襁褓就往地上落去。
君諾一慌,立刻變換手決,溪水波浪乍起,在周憶落到地面的一瞬輕輕接住。
“呼”君諾吐出一口氣,準備將周憶接過來。還沒來得及發(fā)力,一團黑煙忽然裹住了周憶,君諾連忙調(diào)動水力直襲而去。卻不料狂風乍起,席捲著昏昏沉沉的君千文和周憶,一閃就沒入對面叢林裡。
鶴筱從一旁閃出,二人默契地相視點頭,君諾以水澤術將兩人帶過溪水,急馳追去。
那黑霧竄入?yún)擦种岢鞣郊彼偻巳ィ瑑扇艘宦芳毙校谎圆话l(fā),皆是凝聚心神仔細探查四周動靜,生怕在這密林之中錯過了一絲微小細節(jié)。
盞茶功夫,二人奔出叢林,卻只見一個三岔路口,兩條小路一向北一向西,全然沒有黑霧和君千文的蹤影。
路邊一個小店,突兀地孤立,周宏浚則咬著饅頭一臉無措地看向兩人,牙齒一咬沒來得及入口的那一半掉落桌上。
一問才知,自那日天河之戰(zhàn)以後,周宏浚辭別於懷景獨自返回,一路南行到今早纔到這小店,打算吃個早飯再回去給母親報平安。
據(jù)他所說,他在這坐了也有一刻光陰,除了君諾與鶴筱,未見其他任何人或獸自叢林裡出來,也未見有人在這路上經(jīng)過。
君諾微微嘆息,邀請鶴筱坐下,又叫了些吃的,也不顧其他大口吃了起來。
鶴筱則是文文靜靜地坐在一旁喝了一口涼茶,又慢慢悠悠掐著一個饅頭送入嘴裡。
周宏浚錯愕地看著兩人,問道:“可是……你們怎麼會在一起。”
君諾心有所思,半晌不知如何回答。
鶴筱無奈道:“我只是剛好準備到溪邊打水喝,便見到少閣主與魔人對峙。”
周宏浚溫和地問道:“那仙子也是南行回明月觀的麼?”
鶴筱輕輕點頭,又道:“那魔人好像是雲(yún)鼎君千文,他抱著一個嬰孩,聽少閣主與他對話,好像……是玄門千金。”
“什麼?”周宏浚騰地站起,忽又覺得有失禮儀,慌亂無措地坐下,問道:“玄門好像只有一個千金吧?”
玄門周氏人丁興旺,但已經(jīng)出閣的或者招婿的都不能稱爲千金小姐。除了君諾被玄門自己人尊一聲“大小姐”之外,整個玄門當下只有一個真正的千金,便是他父親玄門門主周越彬的小女兒,也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
君諾吞下口中食物,道:“是,就是你妹妹周憶。”
“我妹妹……那你還……還吃的下?”周宏浚又是急得站起來,拿起劍就準備走。
君諾笑著搖頭道:“你知道往哪裡去找麼?往北還是往西?走小徑還是走官道?”
“那……也不能……”周宏浚瞬間氣餒,又坐了回來,“你真的還吃的這麼津津有味?”
君諾吃飽喝足,摸了摸肚子道:“別急,君千文要對付的是我,他若是傷了憶兒,便不是我一人之事而是整個玄門都將與他爲敵。除非他以後不想翻身,不想重回雲(yún)鼎掌權(quán),否則不會冒險做這蠢事。”
“那倒好,你不如不理會。他不是更加無趣?”周宏浚明顯在賭氣。
“我擔心的不是他會不會傷憶兒,而是……君千文已被魔氣侵襲。”君諾雙目微垂,若有所思。除了君千文,還有那個身份不明的黑霧,其道行之高,要麼是入魔已久的魔人,要麼就是一個隱藏極深的魔。
鶴筱見她突然不言,問道:“另外那個人?”
君諾輕輕點頭,眉間憂色不減。
周宏浚也難掩擔憂之色:“那怎麼辦?我們就乾坐著?”
“他會再來的。”君諾道:“他想引我去某個地方,只是不知目的爲何。”
一時無言,陷入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