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諾一把推開房門,一臉肅靜,雙眼直直瞪向蘇致遠。
佑熒正坐在他腿上,端著一杯酒湊在他嘴邊,被君諾這突如其來的推門給驚得呆楞著一動不動。
“你!”君諾擡手一指,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
佑熒嚇得從蘇致遠身上一滑退向他身後,而君諾則直接衝到蘇致遠面前,雙手一擡,揪住他衣領,一雙美目直直瞪著,牙齒縫裡擠出一句話:“你!蘇致遠!”
蘇致遠被君諾這番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但那驚嚇只是一瞬,他雙目微微一擡,問道:“如何?”
“蘇致遠?”君諾一拍桌子,一腳踩了上去。
四下靜默無聲,只有被她推開的大殿門,隱隱帶著涼風翻飛進涼意,氣氛降到極致。
蘇致遠好歹也是醉玉坊掌門,一個女子,就算身份顯赫又能如何,大不了翻臉,再大不了大打一架,於他而言不過是失去了一個可能的盟友。他能走到今日,靠的不是盟友,也沒怕過什麼?
“你!”君諾雙手一鬆,一手滑向他手腕,一把扯住,吼道:“你是蘇致遠,是吧?”
蘇致遠擡手去拿酒杯,那動作戛然而止,脣動了動,終是啞口無言。她這模樣,怎麼如此怪異?
“哈哈……致遠兄……好久不見……喝酒啊?一起喝!”君諾頭一歪,色瞇瞇地看向一旁的佑熒,笑問:“誒?這位……小娘子是?”
蘇致遠一愣反手拉住君諾,生怕她爲了看美女從那酒桌上踩過去,便笑著拖住她,“千羽,你醉了?”
君諾一個晃盪向後倒去,又一個轉(zhuǎn)身,立住了,忽而大笑:“哈哈,我站住了!沒醉,哪裡醉了?”
蘇致遠與佑熒相視一笑,終於放下心來。這般舉動和言辭,說她沒醉,誰都不會信。
君諾似乎意猶未盡,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一伸手捏住了蘇致遠下巴,將他那張被譽爲“當世無雙”的臉微微擡起。
蘇致遠嘴角輕輕上揚,眼神不閃不避看了過來。那容顏果真當世無雙,那一擡眼,眼中似有萬千風情。
不知怎的,君諾眼中看見的是蘇致遠,腦海裡浮現(xiàn)的卻是另外一雙深邃沉靜的眼眸,沉若幽湖,淡若星辰,一見難忘。那雙眼睛的主人在自己捏住他下巴的時候,緊張得睫毛都在顫抖。
君諾努力甩了甩腦中幻影,也不顧佑熒在一旁臉色變了幾次,嘿嘿一笑:“致遠兄,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長得……實在是……一臉色相!”
蘇致遠也不氣惱,他早知道自己在君諾心中是怎般模樣,只是輕輕拽下她的手,讓人來帶她去休息。
君諾鬧著要去看日出,最後抱了兩壺酒,一邊吵鬧一邊晃晃悠悠離開了醉玉坊。這麼一番折騰,蘇致遠未免佑熒生氣,也不好再強留,只任由她去了。
烈烈寒風中,君諾一口氣灌下兩壺酒,只覺寡淡無味。
道不同不相爲謀,志不同不相爲友。不拆穿你,是對你最後的尊重。
天將亮,君諾終於住進了一家客棧。想著這段日子自己平白無故日夜顛倒,奔波勞累,心中有些憤懣,一倒牀,便抱著刀睡著了。
這一覺像是睡了好幾年。從當年周幼安劈開鎮(zhèn)山石,到跟隨他北行冰原,再到獨自一人踏遍南疆十三國,又到昨夜被那奇門遁甲陣殺術(shù)困住……
反反覆覆,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一直困頓,直到實在餓得前胸貼後背,還在牀上盯著橫樑發(fā)了會呆才磨磨蹭蹭起來。
她洗漱乾淨又換上一身新衣,這纔去置辦了一件厚厚的大氅,將昨日內(nèi)心的涼意驅(qū)趕開去。
午後的冰凌,寒氣逼人,陽光卻自帶暖意。
街邊一聲驚堂木,聽得一人道:“話說那挖心女妖,它不是個妖,而是鬼,且是個千年女鬼。”
女鬼?昨夜所遇所有武士和修仙人,都認定是個挖心女妖,如今倒好,竟然有人知道那女妖不是妖,而是鬼?
好奇心又起,君諾循聲望去,卻見那街邊角落,一個說書人正在眉飛色舞講著故事。
那說書人一擡眼,與君諾四目相對,對方瞟上一眼便立即轉(zhuǎn)頭,君諾卻是心頭一驚。
“千年之前,那女鬼便已經(jīng)是女鬼。她早就不記得自己從何而來,也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她就這樣在塵世中飄飄蕩蕩,輾轉(zhuǎn)幾百年。忽有一日,在一個山水絕美之地,遇見了一位仙人。”
標準的話本開頭!可那方一衆(zhòng)人聽得卻是津津有味。
“那仙人見她與人爲善不殺人不害人,還經(jīng)常被人欺負,便動了惻隱之心,將她收在自己身側(cè),偶爾教她一些術(shù)法。”
小孩穿行在人羣中,倒是女子聽得很是動心。
“二人在塵世共度了一段閒散時光。忽一日,仙人算準自己大限將至,便將女鬼叫到身前告訴她,鬼也好仙也罷都逃脫不了天地法則,生存一世重要的不是活多久,而是如何活。仙人讓她好好在這塵世活著,自己遠遁而去。”
君諾買了些吃食,擠到人羣中自顧自吃著,一邊吃一邊饒有興趣的聽。
“這女鬼啊,在塵世裡遊走,一天天,一年年,一晃啊,就過了幾百年。到了今時今日,各位所生之時,所在之地,這女鬼有幸再遇見了那位仙人轉(zhuǎn)世。可這一世,這位仙人出生不好,命格也不好。他是個窮苦書生,還身患絕癥命不久矣。”
說書人說到此處,止不住搖頭。聽者聽到此處,無不嘆息。
君諾卻忍住心頭一陣笑意,感慨這也未免太像……話本中所寫的輾轉(zhuǎn)情愛故事了吧。
“話說女鬼一見這仙人轉(zhuǎn)世,便想起當年舊事,又想起自己在這塵世渾渾噩噩沒有目的,等於沒有生存意義。她日日陪伴在這書生左右,只覺得他與那仙人不同。仙人是無所不能的仙,而書生是個一無所能的人,她便漸漸生出相救之心。”
女子們聽得是牽腸掛肚,君諾吃的是齒間留香。
“可就這樣一段時日下來,女鬼忽而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雖然仙人是世人追逐嚮往的,她心中所想?yún)s只有書生一人。於是她決定爲這書生逆天改命,哪怕以自己魂飛魄散爲代價。”
逆天改命?好大口氣!這天下間無數(shù)人想過改命,卻難有人真的可以逆天。
“逆天改命何其難也。可無論多難,這女鬼都想一試。她開始每隔五日剖一個活人之心做藥引,如今已經(jīng)足足取了十二個人的心,算是合了那十二金恩之天象,爲那書生扭轉(zhuǎn)命格,爲他爭得十二年人壽。”
一旁有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嘟噥道:“啊?才十二年啊。”
又有一個十五六歲的紅衣少年卻嗤之以鼻冷哼了一聲。
“可嘆這女鬼所殺之人個個不是貪官污吏,鄉(xiāng)紳惡霸,就是仙門敗類,卻屢屢遭遇官府和仙門截殺。更嘆那書生若是知曉了她曾爲自己做下這般罪孽,二人又將走向何處。”
聽者無不扼腕嘆息,又紛紛附和,談論著最近被挖心者的確都不是什麼好人。
君諾淡然一笑,怪不得昨日除了冰凌武士,便只有屏南閣參與其中。自認清高的仙門中人,可不會輕易去保護官吏和惡霸。
“呸!”一旁那一直冷哼的紅衣少年忽而一口唾沫吐在君諾鞋間,轉(zhuǎn)身就走。
“誒……小子!”君諾喊住他,“看你相貌堂堂,衣冠楚楚,怎麼這一口痰吐到我鞋上,你能當沒看見?”
紅衣少年回頭看了一眼,一臉不耐煩地說了一聲“抱歉。”轉(zhuǎn)身又要走。
君諾無奈搖頭,用吃完糕點剩下的紙擦了擦鞋尖,卻聽得那少年又道:“一張狗嘴!一派胡言!”
不知怎麼的,君諾腦子一熱,又叫住了他。
紅衣少年一臉不耐煩,“我已經(jīng)說了抱歉了,還要怎麼樣?”
“我不是說這事。”君諾道:“人家說書先生辛辛苦苦百般用心地講故事,你怎麼能這般無禮?”
紅衣少年眉毛一挑,“你家親戚?”
君諾一愣,搖了搖頭。
“那關你何事?”
是啊?關我何事?君諾也想了想這個問題。一回頭,見那說書人一雙眼睛滴溜溜瞟來,瞬間覺得,還真的關自己的事。
但見這少年紅袍輕輕灑灑,一張臉盡顯稚嫩,那嘴一噘,眼一擡,雖然態(tài)度不好卻十分面善,一時感慨,出言教導,“小小年紀不學好,隨地亂吐,道歉不真誠,還胡亂罵人!”
紅衣少年又是一聲冷笑:“他胡言亂語,編撰一個什麼女鬼的故事,還真有人信。”
君諾搖頭苦笑,很是無奈,“說得好像你知道似的。”
“我就是知道啊!”紅衣少年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
君諾一時好奇心起,適才的不爽快瞬間拋諸腦後,問道:“那你說說看。”
紅衣少年對君諾的忽然轉(zhuǎn)變有些詫異,但耐不住那一臉好奇的神色,道:“你可知冰原帝師聞九昭?”
“略有耳聞。細說來聽聽。”君諾一陣欣喜,只當是又能聽到奇聞異事。
“聞九昭是冰原國大文豪。據(jù)稱他二十歲便成爲冰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文學大家,其文采上天入地第一人。”
“是麼?”君諾問道:“那比起千年前的大文豪駱一飛如何?”
紅衣少年一愣,不耐煩地回道:“我怎麼知道,我都只是聽說,也從未了解過他二人。再說了駱一飛真跡早就難以尋到,後來以訛傳訛的事情也不知有多少。倒是這聞九昭在冰原人心中就是那獨一無二的存在。”
君諾知道觸及了紅衣少年未知的範圍,惹了他生氣,便笑了笑示意他繼續(xù)。
“當時的冰原帝君慕名求教,後來又引以爲師。這帝師聞九昭教過五代皇家子弟,成爲三代帝師,九十歲高齡辭去官職告老還鄉(xiāng)。冰原帝君感念其教導之恩,便在其老家,也就是冰凌城建立了昭堂,意在讓其師德永世流芳。”
君諾嘖嘖稱奇,“帝君孝師恩!這是好事啊!”
“本來是好事,可那帝師聞九昭老來怕死,信了歪門邪道,開始豢養(yǎng)女鬼,意圖讓女鬼替他搜尋人心以圖蓄養(yǎng)壽命。可誰知,最先覺醒的女鬼第一個挖的心便是他自己的。你說可笑不可笑?”
“嗯嗯,可笑可笑。”君諾笑著點頭,卻又一笑了之。傳聞不可盡信,如同故事不可深究一樣。
“你是不是不信?”紅衣少年對君諾的迴應頗爲不滿,“那不如我們一起去探個究竟。”
君諾無奈苦笑,自己不過一時好奇罷了,從來沒有那閒情去降妖除魔,反正仙家自有仙家事,自己還有自己的事。
正想著如何找個合適的藉口搪塞過去又不至於讓他覺得敷衍,卻覺得那說書人十分扎眼,總在自己視線範圍內(nèi)晃來晃去,還總是假裝不經(jīng)意地瞟了又瞟。
君諾頓覺好笑,上前問道:“先生講得很好,可不知那女鬼現(xiàn)在何處?”
說書人故作高深地回道:“自在其該在之處。”
君諾又道:“那書生又在何處?窮苦書生,悲慘命運,身患絕癥,又忽而治癒,如此奇遇,就算冰凌城再大,也不會如石沉大海一般杳無蹤跡吧。”
說書人笑道:“故事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知其深意即可,何必過於計較。”
紅衣少年哈哈一笑:“那你是承認自己說的是假的咯。”
說書人理也不理他,對君諾笑道:“此事本奇,何來深究之可能。鬼也好仙也罷,都不過是過客。前程路遙,自當先行自己的路。至於女鬼是好是惡,自有修仙高人出手,旁人倒也管不得。”
“嗯。”君諾微微點頭看向那說書人,但見他一臉期待,知他希望自己能夠就此作罷,不再好奇此事,心中反而生出一股叛逆之氣,腦子一熱,拊掌大笑道:“好,那我就去一探究竟!”
說完拽著紅衣少年便沒入熙熙攘攘的人羣之中,留下那說書人獨自面對寒風,無奈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