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長路漫漫。
馬蹄聲在黑夜中格外清晰,噠噠的聲音似乎敲在人的胸口,帶了一些難以言說的壓迫感。
一羣黑衣人騎在馬背上疾馳著,直到最前方的那人伸出手擺出一個“停”的手勢來。
那人身後一個男子騎著馬向前行了兩步,在那人身邊道:“世……公子,咱們不是要在天亮前趕過去和顏公子會和麼?”
自從新皇登基之後,絕對不允許有人私自帶領軍隊,他們要是不想暴露身份,唯一的辦法就是趁著深夜前行。
爲首那人擡起頭來,淡淡說道:“原地休息,兩個時辰之後再走。”
這分明是個少年的聲音,清泠悅耳,像是一股清泉敲擊石頭的聲音。
他自然也是懂得白天不方便行徑的道理,但是軍隊連日奔波,就算是去了也是以疲憊之身對抗對方的精銳,戰鬥力大打折扣。
還不如休息一會兒,養足精神在接下來的奔襲中還能更靈活些。
少年沒有向身後之人解釋,但那人習慣了按照命令行事,應了一聲後就去安排了。
後面的人井然有序的下馬安營,動作整齊規律,竟沒弄出絲毫噪雜聲。
少年見狀也打算從馬上下來,可是胸口忽然一陣劇烈的疼痛,讓他本能的捂住胸口,落在地上後依靠著馬匹才能站穩。
口中腥氣涌了上來,一口血跡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世子!”安流風正好安排完回來,看見這一幕都忘記要改稱呼的事情,上前想要扶住墨鳳祈。
墨鳳祈將另一隻手放在脣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臉色蒼白,可紫眸裡的光依舊不容違逆。
安流風只得停下腳步,壓低嗓音才問道:“世子,您的傷越發的重了,這樣拖下去不是事情。兩個時辰後屬下帶兄弟們先走,您先找個地方調養幾日吧。”
前些日子在一次突圍中,墨鳳祈受了非常嚴重的傷,可是打完之後就連日奔波,連個休養的時間都沒有,這才嚴重起來。
“我沒事。”他淡淡的開口,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流風急的不行。
正要說話,就被墨鳳祈打斷:“如今軍心不穩,你就算是帶去了人,士氣低落也戰力匱乏,也是白白送死罷了。”
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太子現在所處的地方並不安全。
之前幾次戰鬥中,朝廷的軍隊就跟料事如神一樣,每每掐準了他們的命脈打,這讓墨鳳祈明白他的軍隊裡有了內奸。
如今太子停留的地方看似安全隱蔽,可是三面環山,只有一個出口,一旦消息走漏被人包圍住,就是十死無生的局。
安流風看著他蒼白的臉,抿了抿脣不在說話。
他知道世子說的都是事實。
這隻軍隊雖說是能以一當十,是大楚軍隊中精銳的精銳,唯一的原因就是墨鳳祈在,只要他在,所有人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一樣勢不可擋。
他是戰神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神啊。
那麼多的眼睛都在盯著他,都將他當做最後的指望。
太子指望他出奇制勝,以少勝多的解決朝廷的追兵;衆將士們指望他在絕境中帶他們走向勝利。
他怎麼能受傷,怎麼能倒下?
安流風再說不出話來。
墨鳳祈休息了一會兒,暫時將傷用內力壓了下去,與安流風一起走到衆人中,他步履穩健,一點兒都看不出受傷的痕跡來。
墨鳳祈走到中間坐下,火焰將他蒼白的面容映出了三分生機。
靠著巨石閉目養神,腦海中全部都是接下來的戰略部署,以及怎麼才能將那個內奸揪出來。
忽然,墨鳳祈猛地睜開眼睛,起身將他面前的火焰踩滅。
“滅火。”
衆人早就在多年戰場上的廝殺中磨合起了默契,墨鳳祈話音剛落,衆人也立刻將自己面前的火焰熄滅,訓練馬匹臥倒,不要出聲。
周圍瞬間黑了下來,彷彿沒有人存在。
過了好久,遠處才傳來說話聲和腳步聲,隨著腳步聲的鄰近,談話聲也入了衆人的耳朵。
“這小浪蹄子,真他孃的不是東西!”這聲音聽起來極爲粗野,罵罵咧咧的,“你他媽的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挑的這個時候!”
“放你孃的狗屁!”另一人也罵道,“若不是你提議什麼兩面包抄,她怎麼可能往那個方向跑?不往那個方向跑又怎麼會跳河?這下好了,咱們呢回去交不了差,定要被夫人責罵!”
“你現在怪我了?當初我提議的時候,你不是也挺贊成的麼?現在人死了你怪我,想讓我一人擔責任?”
四人越走越近,對話也更加清晰。
“那你說,現在二小姐自盡了,咱們回去怎麼交差,夫人可是說的要活的,而且李公公的義子還在等著呢。”
李公公……
墨鳳祈瞇了瞇眼睛。
新帝身邊的近臣就是姓李的,而且是有一個義子,不知道這兩人說的這人是不是那位“李公公”。
他繼續聽了下去。
“哎,那也只能實話實話,我看她也是打定主意尋死,誰能攔得住呢……就是可惜了,二小姐那麼好的容貌,要是早知道她準備死了,抓住她的那天晚上咱兄弟享受一番也好啊。”
“嘿嘿,就是,二小姐那樣的天仙,只要能睡一晚,被罵也劃算。”
幾人發出猥瑣的笑聲,口中葷話不斷。
就在準備轉彎處,忽然從草叢裡冒出幾隻箭,準準的差在他們每個人的膝蓋上。
“啊!”
呼痛聲剛剛冒出喉嚨,幾把明晃晃的刀子就架在了他們脖子上,同時有人說道:“小子,再喊一聲,爺爺就讓你人頭落地!”說話的是一個髯須大漢,滿滿都是兇煞之氣。
於是立刻噤聲,不敢再喊。
有那沒眼色的,反應過來之後氣急敗壞的吼道:“你們這些不長眼睛的小賊,知不知道爺爺是誰?快點將我放了,不然有你們好受的。”
等待他的就是一陣拳打腳踢,順便還將兩個胳膊卸了下來。
其餘三個同夥見狀,知道自己遇上那真敢動手的,本來囂張的氣焰一下就蔫了下去。
四人中爲首的那一個忍著疼痛擡頭,看見這忽然出現的這烏壓壓的一片人,咧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幾位好漢……不不不,是幾位爺爺,我們身上沒多少錢,您都拿去,饒小的一條狗命吧!”
安流風不屑的哼了一聲,一腳踩上了他的傷口處,嘴上冷笑道:“是麼?”
“是是是!”那人疼的冒汗,齜牙咧嘴道。
安流風聞言收回腳,給旁邊的人遞了個眼神,幾人出來將四個人綁住,分別帶走問話了。
“我要問你幾句話,你給我如實回答。”安流風緩緩道,“要是讓我知道你們中有人在說謊,你這人頭就別要了!”
那人心中犯苦,卻還是答應下來。
“我問你,你們剛纔說的‘李公公’是誰?”
那人眼珠一轉,還在猶豫要不要說真話,大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嚇得他頭髮都豎了起來。
“我說我說,李公公是皇帝身邊的近臣!”
安流風瞇了瞇眼睛,心道竟然真的是他。
“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說出來,你們是誰家的奴才,出來是辦什麼事兒的!”
既然已經開了頭,那人自然是沒什麼好顧忌的,再說他不說,其餘三個同夥也會說,還不如都講出來圖個活命的機會。
“小的是慕家的家奴,就是四大世家之首的慕家……”
原來當初二皇子趁著陛下死後太子不在京城的功夫,直接登基,然後給邊關的太子下了一封讓他自盡的詔書。
太子自然不從,抗旨跑了。
但是京城中原本的太子黨派卻沒有那麼好的運氣,幾個月間下獄的下獄,處死的處死,全京城人人自危。
慕家雖說支持太子正統,但嚴格意義上來說也不算是太子黨,又是京城中的老牌世家,按理說不會被牽連。
可是當初慕之洵在風光的時候得罪過二皇子身邊的心腹李公公,現在二皇子登基,李公公自然也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且太監都是瑕疵必報之人,如今有了機會自然要報復回來。
於是他就天天在二皇子耳邊進讒言,一來二去慕之洵就被下了獄。
慕家一時間上上下下都亂了套。
這段時間死的大官貴族不在少數,多少人都是下獄之後沒多久就按了個謀逆罪推出去斬了。
於是慕家全家急的跟熱鍋上的螞蟻,想盡一切辦法救人。
就在這時候,張氏沒問過任何人的意見,就把慕青璃的畫像給李公公的義子看——那人是京城中有名的色胚,任何稍有姿色的女子被他看上,就千方百計的要弄到身邊,現在仗著他那太監爹的權勢更是猖狂。
像是慕青璃那樣的每人自然是鍾愛的,當即就跟張氏保證,只要把慕青璃給了他,就在李公公面前美言,讓慕之洵脫罪。
張氏則是添油加醋的在慕家宣揚了一遍。
老夫人孫氏記掛著兒子,便也默許了,讓人把慕青璃捆了送過去。
沒想到慕青璃在她丫鬟的幫助下逃脫了,他們四人一路追趕到了此處,發現再也逃不過去的慕青璃就跳河自盡了。
“小的所言句句屬實,爺爺您就放了我吧!”他哭喪著臉道。
哪知他說完這句話,人羣慢慢分開,竟從裡面走出個芝蘭玉樹的少年。
他先是一愣,在看見那雙紫眸之後倒吸一口涼氣:“你你你你你你是……”哆嗦半天都說不出剩下的話來。
京城中以紫眸盛名的人只有一個,可他現在已經跟太子一起成了朝廷侵犯,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天啊!
自己還以爲就碰見了一羣打劫的,沒想到竟然是叛軍!
墨鳳祈眸子裡看不出悲喜,只是淡淡道:“她在哪裡自盡的?”
“那那邊……”
墨鳳祈擡頭看了下他指的方向,直直往前走去。
安流風正打算跟上去,就聽見後面有人在叫他:“安爺,那這幾人要怎麼辦?”
安流風隨意瞅了一眼:“世子沒有特別去說,自然就是殺了,咱們的行蹤不能被暴露。再說他們之前說的話你也聽見了,這樣的人渣,死不足惜。”
聽命行事的確無奈,可是對於一個死人還能出言侮辱,當真該死。
安流風說完後就追了上去,在他身後是慘叫聲和人頭落地的咕嚕聲。
……
墨鳳祈一路沉默不語,他走到河邊之時還是黑夜,只有無聲的水聲迴盪著。
他站在那裡,背影筆直的像是一尊雕像。
“流風,你帶人去下流,找出慕青璃的遺體。”他聲音清冷平靜。
“啊?”流風有些遲疑,“可是還有不久天就亮了,咱們到時候也就不好走了。”
“去。”墨鳳祈又說了一句。
這場皇位的戰爭,已經牽連的太多無辜的人,尤其像慕青璃這種女子,本不應該落得這樣的下場。
他既然遇見了,就不能讓她暴屍荒野,也算唯一能爲她做的。
安流風見他執意,便也按照他的意思,帶人找了起來。
這條河水流速度一般,下游也離得不遠,沒多久他們的人就找到了慕青璃。
她被水流送到了岸邊,並沒有尋常溺水者可怕的形象,除卻臉色蒼白了一點,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
墨鳳祈附身親自將她的屍體抱到了一旁剛剛挖好的墳墓中,輕輕的放了進去。
安流風立刻與人一起把墳墓填埋了。
“世子,咱們這裡也沒有能做墓碑的東西,還立碑嗎?”安流風問道。
如果每個立碑,不久之後人們都不知道埋在這裡的是誰,成了孤魂野鬼委實可憐。
墨鳳祈掃了一眼,從樹上折下一節柳枝,插在了慕青璃的墳旁。
明年此時,此處定是楊柳依依。
他雖然沒有見過她,卻覺得她應該會喜歡這般景緻。
墨鳳祈做完這一切後重新上馬,朝著朝陽升起的方向行去。
號令風霆迅,天聲動北陬。
長驅渡河洛,直搗向燕幽。
馬蹀閼氏血,旗嫋可汗頭。
歸來報明主,恢復舊神州。
墨鳳祈不知道,幾天後爲了救太子,他會自焚而死。
他也不知道此刻,一抹幽魂站在他的背後看著他,眼中都是感激。
“謝謝……”
若有來生,她定會償還這份恩情。
但可惜,她沒有來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