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
果不出所料,盈盈被軟禁霍家。想來也只有此一法,方能留得住自己了。
盈盈雖被軟禁,只是勒令了不得出霍家,旁的人還可到盈盈這裡來。文玉蘭閒暇無事也就來了。推門進來,頭一句便是,“你怎麼清減成這樣了?”盈盈含笑讓了座,“我哪裡吃得下?!蔽挠裉m瞧著她倒茶的手,瘦骨嶙峋,彷彿一捏就能折斷,“你爲(wèi)了留下,當(dāng)真是費了萬般心思。只是如此又有什麼用,定珣也不能回來?!庇o文玉蘭遞了茶水,“我不知道了?!蔽挠裉m嘆了一口氣,沉默不語,盈盈瞧著她,覺得可憐可悲又噁心。文玉蘭沉默良久,便站起身來,“想著你也不願意看見我,我走了?!庇α诵?,“你也不願意看見我不是?”文玉蘭也不隱瞞,“我當(dāng)然不願意,我想著,若是定珣有一日回來了,如願以償,該如何對待你我?”盈盈看著文玉蘭,“哪裡輪的上你我二人?!闭f著飲了口茶,“你去爭吧,若他真的有一天如願了,身旁也有旁的人,我只死了去纔是,叫他記我念我。”文玉蘭淡淡的一笑,“你不必死去,他也能記得住你?!闭f完,轉(zhuǎn)身也就走了。
那廂興城,進了三月,正是倒春寒的時候,天氣又是格外的冷。定珣在門口站崗,只覺得從頭到腳沒有一點知覺,頭也凍得生疼,卻見著鄧千明的女兒瑤音從一邊走過來,走到定珣跟前,笑了笑看他,也不說話。定珣也不躲閃,直直的看著她,“小姐瞧著我,這是做什麼?”瑤音勾勾嘴角,想起當(dāng)時父親說自己和他家裡的人有故舊,於是問道“你叫什麼來著?你告沒告訴過我?”定珣淡淡的,“小姐問這個倒也沒什麼意思?!币慌哉緧彽睦钇巾樰p輕地咳了一聲,瑤音踮起腳,湊到定珣耳邊,“我找你有話說?!闭f完,便進了辦公樓。見瑤音走了,李平順道,“大小姐跟你說啥了?”定珣面色如舊,“沒什麼?!崩钇巾樀?,“這小姐素來風(fēng)流,和軍部裡誰都能說上話?!倍ǐ懙?,“風(fēng)流,這詞極好。”李平順以爲(wèi)他不信,就道,“我不誑你,你問問,這個鄧小姐,說話做事都是這樣風(fēng)流,跟她爹一樣風(fēng)流?!倍ǐ懞闷妫班嚶瞄L?”李平順壓低了聲音,“可不,這個小姐是正房的,但是老鄧在外頭養(yǎng)了一房小,又是個兒子,這鄧小姐,一天三遍的往軍部跑,就是爲(wèi)了和她爹親近?!倍ǐ懶难e莫名一絲悲涼,“這種父親,是她多跑幾趟軍部就能親近的?”說完,也就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鄧瑤音出來,面色上看不出變化,到了門口,看了看定珣,又看了看李平順,“我找他有點事情,要是有人問,你替他擔(dān)待。”李平順應(yīng)了一聲是,眉眼含笑的看著定珣。
定珣跟在瑤音後頭,“小姐這是要去哪?”定珣問道。瑤音站定,回頭看著定珣,“我瞧著你不大一樣,你和我父親是什麼樣的故舊?”定珣摸不清楚虛實,“小姐覺得呢?”瑤音嗤嗤一笑,“我就是好奇,瞧著你氣度,不像就是個警衛(wèi)員?!倍ǐ懸膊浑[瞞,“我姓霍?!爆幰舻刮艘豢诶錃?,“哪個霍?”定珣一笑,“吉安城的霍。”瑤音背過身,“那是了,我父親初次提及你,沒由來的怒了,前一陣子又傳出霍二少爺被髮配興城的事情,到底不是空穴來風(fēng)。”定珣道,“你父親提及我,有什麼可震怒的。”瑤音笑笑,“鎮(zhèn)守興城,你當(dāng)是什麼好差事?對於霍家,自然他是有怨懟的?!倍ǐ懸娝绱酥卑祝皇蔷従彽兀翱汕晌沂腔舳ǐ?,可巧小姐就認(rèn)識了我,這麼多巧合,我這個拙人,當(dāng)真害怕。”瑤音抿嘴,“你出事的事情,整個軍中都傳遍了,只是本想著,你來,至少也得是個團長之類的,哪怕只是虛位,我多少也聽說了,我在等著。”定珣搓搓手,“你等什麼?”瑤音只是一句,“我如今認(rèn)識你了?!闭f完走了幾步,又回頭道,“你回去吧。”霍定珣沉吟一下,“你說你父親心有怨懟,你又何嘗不是心有怨懟,我又何嘗不是?”瑤音轉(zhuǎn)過頭來,面色是少有的蒼涼,“你我都是可憐人,我能幫你,你也能幫我?!被舳ǐ懣粗绱松n涼神態(tài),想著自問閱人無數(shù),從未見過如此絕望的一張臉,心裡不由得一緊,嘴上只道,“你如何幫我?”瑤音看著他,“我父親身邊的副官,名叫明義,是我的人。”霍定珣聽著,想起自己對父親恨之入骨,盈盈對她抽大煙的父親想來也是沒什麼感情,如今這個鄧瑤音,也是琢磨著弄死自己的父親,書上說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當(dāng)真是可笑?,幰艨此绱?,心中覺得他不答應(yīng),定珣卻開口,“挾天子令諸侯,我懂小姐的意思。只是說句無關(guān)的,今兒你把話說到這裡,我若是不同意,恐怕現(xiàn)在就得死在你這裡了。”鄧瑤音笑的清淺,“我不敢的。挾天子令諸侯自然是我的意思,但我仍要保我父親周全,畢竟他是我父親?!倍ǐ懘甏晔?,“他值你一句畢竟,是好事情?!爆幰艨粗ǐ?,笑笑也就不再說話了。
顧府裡頭,如兒整日閒著,站在院子裡頭,看著四角見方的天,覺得一生也就如是了。正想著,有人通傳了說常先生來了,如兒倒覺得好笑,常淵這人,三天兩頭的往顧家跑,說是盈盈叫他來的。這一次,又是提了不少東西來,如兒笑了笑,“常先生。”常淵點點頭,“夫人。”如兒客套,“常先生沒因著霍二爺?shù)氖虑槌話炻?,我也是舒了一口氣?!背Y頷首,“不敢這樣講,我和二爺?shù)降资怯行值芮榉值模缃裎野踩粺o事,也得爲(wèi)二爺籌謀?!比鐑阂娝绱酥?jǐn)慎,倒是覺得無趣,“今兒顧氏又教你送什麼來了?”常淵遞了手裡的東西,“是一些茶葉。”如兒瞧著他,“二奶奶在霍家到底是厲害,挖門盜洞的往孃家送東西,不知道以爲(wèi)她管家呢?!背Y想著是自己來的勤了,也不由得羞赧,“夫人說的是了?!闭f完轉(zhuǎn)身要走,如兒哎了一聲,“你究竟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我想的意思?!背Y聽她這話如此直白,一時也不敢接,只道,“你明白了就是了?!比鐑赫驹谠兀Y聽她不再相攔,頓了一頓,也就走了。
晚間,如兒坐在燈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能感受到這樣一個古老的宅子,散發(fā)出來的毫無生機的氣味。她想著常淵,第一次見他到底是什麼樣子,彷彿只是互相道了姓氏。而後他是極平常來的,拿些東西,說些可有可無的話,她沒盼過他,她也不覺得對他有感情,只是如今他說了,她得到了他的一句話,她是不是有機會脫離這樣一個宅子,一個古老毫無生機的牢籠。如兒輕輕地嘆了口氣,桌上的茶葉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她不知道自己要什麼。逃離這個宅子,她要自由麼?如今她是顧家主母,這宅子是抵出去的,這是不屬於顧家的東西,只是債主礙於霍家的情面,不至於將顧家逼出這宅子而已,這地方她是說走就可以走的。顧家的微薄家產(chǎn),她是不貪圖的,錢不重要,愛不重要,什麼都不重要。她想要的,是像顧盈盈一樣的人生。她要別人的千姿百態(tài),哪怕是疼痛,是血流成河。她聽見顧盈盈哭,哭的撕心裂肺,她羨慕。她沒有值得撕心裂肺的人。想當(dāng)初顧老爺算麼,三分算吧,他爲(wèi)人再差,到底對自己是好的,哪怕他只是爲(wèi)了她年輕的身體,哪怕不是真心,到底是對自己好過的。只是如今,關(guān)上門,她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她想著,如果有一天,她就這樣死了,到底要多久纔有人能發(fā)現(xiàn)她,到底又有誰能爲(wèi)她掉一滴眼淚。
沒有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