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次日一早，五姨太藉口說去買東西便出去了。

盈盈和文玉蘭坐在黃包車上，文玉蘭開口問，“你怕嗎？”盈盈看著路上街景，“我沒怕過。”文玉蘭不再開口，二人一路沉默。

到了醫(yī)院，護士早已在門口等候了，文玉蘭換了衣服就進了手術室。一個護士道，“您不必在這裡等著的，那邊有休息室。”盈盈淡淡的，“我等著吧，往後要是什麼時候我得來這了呢，我先看看。”那護士只當她是打趣，“您說話真有趣。”盈盈也是一笑，“做人再不有趣點，日子這麼難熬，可怎麼過。”那護士不大懂她說的什麼，點了點頭就進了手術室了。

盈盈坐在外面，聞著走廊裡濃濃的消毒水味，卻沒由來的安靜下來，想起那首詩來。

瘦影橫窗亂月明，夢迴紙帳暗香縈。無端一夜高樓笛，吹碎瓊瑤滿竹亭

也不知道怎麼就想起來的，只是覺得四肢百骸都是乏累。

正想著，常淵竟來了，盈盈站起來，“你怎麼來了，說著你別來的。”常淵道，“我來送嫂子回家，等下我叫了別人送五姨太回去。”盈盈白他，“她這個手術，你叫我回去，你怎麼想的。”常淵道，“嫂子，你在這陪著也沒什麼用，若叫人生疑可不好。”盈盈冷冷的，“你只當是可憐可憐她了。”說完自己自嘲一笑，“都是輕薄下賤的人，我在這說什麼呢。”頓了頓便道，“你送我回去吧。”

一路無話回了霍家。

盈盈在霍家也沒事情做，只是在屋裡空坐著。斯如神色匆忙的進來，“奶奶，三少奶奶來了。”斯如恨不得話還沒說完，明兮就推門進來了，開口就是一句，“嫂子在呢？”盈盈站起來，“在呢。”明兮眉目含笑，“我今兒來是有點事情。”盈盈道，“坐下說。”明兮仍是站著，“不知道嫂子明不明白大家大戶是怎麼回事，這霍家看著厲害，實際上也沒多少錢。”盈盈聽了這開頭就覺得噁心，只聽她繼續(xù)說，“二哥也不在家，所以這幾個月，嫂子這的例銀，就裁減些許可否？”盈盈含笑，“你這是，和我商量還是就是欺負我呢？”明兮也是笑，笑的愜意，“當然是欺負你啊。”盈盈點頭，“那就這樣吧。”明兮聳肩，“顧盈盈，你真可憐。”盈盈點頭，卻不說話。明兮笑聲如銀鈴一般，趾高氣昂的就走了。

盈盈以爲自己會生氣，會大怒，可卻只能感覺到真切的不在意，那種心底的冷漠，讓她自己也是驚訝。

馮明兮前腳剛走，常淵就敲門來了，“嫂子，二爺打電話來了，說要找你說話。”盈盈站起來，“在哪裡？”常淵道，“電話接到二爺書房了。”盈盈起身就往書房去。

到了書房拿起電話，聽見定珣喂了一聲，只這一聲，盈盈覺得心酸至極，定珣卻像是能見到她似的，“你可別哭。”盈盈反笑了，“我哭什麼。”定珣聲音一如往日，“你可還好啊？”盈盈只是嗯了一聲，電話兩邊都是沉默，盈盈開口，“你什麼時候回來？”定珣也不答，只是問，“你想我了？”盈盈頓了一下，“我不曾想你。”定珣也道，“我也不曾想你。”盈盈似乎想到他撫掌大笑的樣子，嘴角也畫上一個若有若無的笑意，“那就好。”而後又是沉默，定珣想了一下，道，“先不說了，我這邊還有事情。”盈盈說了聲好，就掛了電話。

打完電話，盈盈坐在書房裡。她是很少到他的書房來的，桌上硯臺旁邊搭著一直幹了的毛筆，早已記不住是定珣幾時用過的了。他書房向來少人收拾，只是偶爾有幾處雜亂罷了。常淵見盈盈在書房裡呆的久，便也進去了，見盈盈只是坐在那裡，不由得問，“嫂子這是怎麼了？”盈盈回過神來，“沒怎麼，我坐一會兒。文玉蘭那邊手術完了嗎？”常淵搖頭，“沒呢，還得一會兒。”盈盈點頭，自嘲道，“我這算是作孽了。”常淵一時語塞，“別這麼說，總也不是的。”常淵正要寬解，斯如匆匆跑進來，氣喘吁吁的，“少奶奶，您，您孃家派來傳信，說是顧老爺子去了。”

盈盈一聽，起先是腦子裡一片茫然，而後便是緩緩地流下眼淚，卻是因爲有人在場，便雙手掩面，嗚咽起來。哭了好一陣子，盈盈方纔站起來，“我得回去一趟。”說著便往門外走，斯如忙忙扶住，眼見著盈盈腳步都不穩(wěn)了。

常淵開著車送盈盈到了顧府，府中倒不喧譁，家中伺候的見盈盈回來了，忙忙道，“小姐節(jié)哀。”盈盈站在顧府門口，擡頭看著匾額，眼眶發(fā)脹，心酸難當。常淵在一側，“要不要給二爺打個電話？”盈盈脣色慘白，“他可藉著這事情回來，只是你要告訴他，我沒想他。”看著已經被設成靈堂的前廳，盈盈滿心悵然，直是覺得胸口悶得難受。

盈盈轉身看著常淵，“我不想呆在這。”言語裡堅定到不容反駁，常淵爲難，“這時候您不能走啊。”盈盈也不顧忌，只覺得頭昏腦漲，忙伸手拉住常淵，常淵也是慌張，忙忙扶住盈盈。盈盈忽的推開常淵，一個踉蹌跪在地上，嘔出一口血來。一口血吐在地上，嘴角還殘著一絲鮮血，蒼白詭異。盈盈捂著胸口，幾個家中管事的忙過來，“小姐這是怎麼了？”“快送醫(yī)院啊。”“快快快，來人。”盈盈低著頭，一隻手撐著，一面擺手，覺得衆(zhòng)人聒噪的讓人頭痛欲裂。“我不去醫(yī)院。”盈盈道。這是如兒方出來，見盈盈如此，喝止衆(zhòng)人，“在這圍著做什麼？家中的事情不夠忙的？”說完，伸手攙起盈盈，“你且回你原先的屋子歇著。”盈盈伸手擦了擦嘴角，“好。”如兒將盈盈扶到屋子裡，盈盈躺在榻上，如兒道，“我去叫人請郎中。”盈盈虛弱的應了一聲好。

如兒轉身出來，見到常淵，福了福，“您是霍少爺身邊的人罷。”常淵點頭，“您是……”如兒點頭，“顧家的如夫人。先生不必在這裡了，但總該給霍少爺打個電話。”常淵應了聲是，轉身要走，卻又停下，“不知道夫人叫什麼？”這話原是極不尊敬的，常淵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問這個話，如兒擡眼看他，“我姓鄧，單名一個如字。”說完，也更無話了。

而後顧家行喪禮。

喪禮之上，只有如兒以主母身份主持，盈盈因著大病，卻是不在的。

盈盈躺在牀上，聽著外頭的哀樂，神思恍惚，自己默默地一句，“從今往後，我就沒有父親了。”說完，自己覺得自己彷彿獨行於天地之間，格外孤獨。盈盈從來不是怕孤獨的人，讀書的人怎麼會孤獨，她腹有詩書，與那樣多的古人隔世爲知音，她怎麼會孤獨。可唯有此一刻，她深切的感受到她失去了她的親人。此生天人永隔，無論思念多深，都不能再相見。這樣刻骨銘心的絕望，纔是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