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這個便隨婚車一起帶去吧,免得日後又得重運一趟。”我擡擡手準(zhǔn)了。看著宮人們忙忙碌碌準(zhǔn)備著,心裡忽然很空。
宮人們興沖沖道:“公主,陛下送來公主的嫁衣啦,真是漂亮啊。”
見我殊無反應(yīng),又問道:“奴婢們拿進來給公主瞧瞧嗎?”
我毫無興趣,冷淡地說:“不用了,擱好吧。”
宮人們勸我:“公主還是試試吧,做嫁衣的裁縫在殿外候著呢。”
我忽然想起,他也曾領(lǐng)我去過小布莊,給我做一套衣裙,我拂開桌前的紅綢,站起身來:“我進宮一趟。”
宮人們連忙給我整理了衣衫:“公主這麼匆促進宮,這時候陛下恐怕剛下早朝吧。”
我面無表情地說:“那不就剛好麼?”
車攆緩緩駛?cè)耄易谘e面,想著怎麼悔婚,或是能不能不嫁,越是這時候,我越是想逃避,越是想逃到他面前。
車外領(lǐng)路的太監(jiān)聲音又尖又細(xì):“陛下一下了早朝便去了月柳公主的寢殿。”
我撩開車簾:“那便往逐月殿去吧。”逐月殿是離傅錦木寢殿最近的一處宮殿。我一晃神間,便聽宮人小聲提醒道:“長公主,到了。”
我拖著長長的裙裾,一步一步踏上逐月殿前臺階,爲(wèi)什麼覺得我反而離他越來越遠了呢?隔著鏤空雕花的窗,我聽見月柳清脆的笑聲清晰傳來。
殿前的宮人急忙前去通報。我忽然心裡閃過一絲悲憫,幾曾何時,也是我去找他,我蹦蹦跳跳穿著男裝推門而入,看到慵懶如他依舊躺得一動不動。我只能使出咯吱他的絕招,催他起來去學(xué)堂。
他聲音變得溫和又沉穩(wěn):“是月丫頭啊,快進來吧。”
長長的裙裾拖過門檻,我一進門就看見月柳扯著傅錦木玄色的衣裳咯咯笑著。傅錦木掌心是好幾個半個拇指那樣大得花生烙。月柳脖子上掛著一串,小手還捉住瓷碗裡的一個花生烙咯咯笑個不停。
傅錦木說:“乖,餓了可以吃一個,餓了再吃一個。”擁有了傅錦木的疼愛真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事了吧。
“月姑姑。”月柳含糊不清地叫我。
我點點頭,目光重新匯聚到傅錦木身上。他今日著了件灰紫便衫,整整齊齊束了發(fā),慵懶地坐在地上,朝我招招手:“丫頭,過來坐。”
我正如同五年前一樣,乖乖坐到他身邊。
傅錦木忽然說:“來得正好,幫我個忙吧。從前這些事也都是你包辦的。”
“哦?”我一時想不起來我從前包辦的是何事。
傅錦木說:“把澤安國進貢的那把琴送過來。”
不一會兒宮人們便恭恭敬敬把琴遞到傅錦木跟前,是一個很大的木質(zhì)琴盒,傅錦木摸了摸,讚道:“還是上好的梨木呢。”轉(zhuǎn)頭瞥了一眼我腰間旋即說:“將我桌案上的佩刀拿來。”
我提起刀,捅了兩下之後立馬挑開。傅錦木興奮地打開琴蓋。
月柳攀著傅錦木的胳膊想看的更仔細(xì)一點兒,傅錦木反手扶了她一下。袖間隱隱露出那串珠串,我不由心中一動,剛到嘴邊的話也生生被塞回去。聽得他緩緩對月柳開口:“你月姑姑幾日後便會嫁給你寬叔叔,以後呀要做個賢惠妻子,就不能舞刀弄劍了。”
說罷,便收回我手中的佩刀,將它插回鞘內(nèi)。
我忽然覺得無話可說,到是月柳癟著嘴問:“月柳若是想姑姑了呢?月柳若是想姑姑了呢?”
傅錦木撫了撫琴,並沒有看她,而是輕輕的語氣:“爹爹帶你去御前府看呀。”
成親那日我一大早便醒了,呆呆地躺到宮人們喊我去梳洗。周圍的人同我說了許多話,我只是心不在焉地應(yīng)著。我沐浴過後終於穿上了那件絢麗的紅嫁衣。我?guī)缀跻J(rèn)不出鏡子裡那個高挑的女子了,她今日太漂亮。
一個宮人急急忙忙進來跪安:“公主,聽說月柳小公主昨日傷寒,燒得厲害,陛下可能不會來了。”
我揚揚眉,淡淡應(yīng)了個哦。
也好啊。我心裡默默感嘆。
我蓋好了紅蓋頭被媒婆小心牽入轎子內(nèi)。外面立刻開始吹吹打打,熱鬧非凡。人聲和鼓樂聲混作一片。
坐在轎內(nèi),忽然覺得這嫁衣有點硌身體。可這是件按照我的尺寸精心裁製的嫁衣。隱隱感到害怕,就像那日覺得自己會死在傅樑手裡一樣。我攥緊拳頭,又很無助。
我告訴我自己,我要開心呀。我二十二歲才嫁人,嫁了一個如意郎君,郎君年少得志,二十六歲便做了御前府的職位。他一等便等了我四年,家裡無妻無妾,只缺個我。他說他等我,我終有一天會走到他身邊的。
停轎前有個人跟唱戲文一樣在唱一些祝福語。冗長乏味,無端想起傅錦木比起聽唱戲更喜歡聽評書。
穆寬叩轎門請我下轎。簾外鑼鼓聲乍停。
我微微斂神,等他撩開轎簾。
他傾下身子,伸出手來。我微不可察地往後移山。穆寬溫和的聲音響起:“別怕,是我。”他扶住我的手臂,順勢拽住了我的手,很緊。
我跟著穆寬踏入禮堂。雖然一直看得見路,也被他牽著,但總覺得忐忑不安。
我並不知道,今日高堂之上,只有他一人。
雖然蒙著紅蓋頭,我仍聽得出他很是認(rèn)真:“七月是我這輩子最疼的人,在傅家的時候,我一直將她當(dāng)做親妹妹一般看待,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這個做兄長的,也希望她這一生都平安喜樂。
我沒有任何反應(yīng),穆寬的答案如同誓言一樣:“穆寬定當(dāng)珍愛七月,保她平安喜樂。”
我站在那兒如同木頭,不知要回話還是要回禮。
仍是那個熟悉不已的聲音:“開始吧。”他一板正經(jīng)的語氣讓我想到他年少時,他從小便很聰明,扮作大人回話都是滴水不漏的。現(xiàn)在他坐在高堂的位置,在想什麼呢?
禮官:“一拜天地。”
我心無旁騖,老老實實拜了天地。
禮官:“二拜高堂。”
我躊躇了一下,想要掀開蓋頭。
可什麼也沒發(fā)生,安靜得很。
禮官最後帶著喜悅的腔調(diào):“夫妻對拜。”
我想發(fā)頓年少時的臭脾氣,大聲嚷嚷:“我不嫁,我不嫁,我纔不嫁人。”
仍是安靜,什麼也沒發(fā)生,畢竟我二十二歲了,該與我這十多年來無果的感情告一段落。
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在殿外磕了個頭,然後再進門朝高堂那人行禮:“奴才冒死打斷長公主大婚,小公主情勢不好,只是喊著陛下,求陛下去看一眼。”又是咚咚咚磕頭,震地有聲。
我明顯感到太師椅上正襟危坐的人顫了一下,立即起身。
“七月。”傅錦木極少這樣叫我。他緩步靠近我,我垂著頭幾乎看到了他腳上所穿的玄色雲(yún)靴。胸腔裡的心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著。他撈起我的手,將一串物什塞到我的掌心。我攤開手掌,這大紅喜帕映得我看不真切,我?guī)缀蹩煲蘖耍壑蟹浩鹈噪x的水霧。我強逼著自己靜下心來。
我認(rèn)得我掌心的這串珠子,它並不珍貴,但傅錦木很承我三跪一拜在廟堂求來的這份情,日日戴著。我也希望這一生即使不能留在他身邊,也能護佑他一生平安。看到這串珠子的時候,偶爾也能想起我。
他同穆寬說:“阿寬,七月受了很多苦,好好待她。”
沒聽真切穆寬的回答,只聽到傅錦木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我回頭看著那個方向,扯下蓋頭,它像一片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撲火的蝴蝶一樣翩然落下,我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朝門外飛奔而去,一邊哭一邊跑。因爲(wèi)我知道,此時再不追上他,日後即便與他相見,也是咫尺天涯。
“七月,你怎麼哭了?”
我的蓋頭不知什麼時候被穆寬揭開,我對面站著的,是穆寬。他一臉關(guān)切地看著我,想伸手爲(wèi)我拭去面孔上的眼淚。
我其實站在堂內(nèi)寸步未移,跟在傅錦木身後的百來十人都已經(jīng)走遠了。
我緩緩擡起頭,對穆寬攢出一個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