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明端坐在位置上,沉吟不語,沈氏見機輕聲道:“現在天也暗了,要找人也多有不便,不如明天再繼續找吧。”
怕這樣說還不夠,她又添了一句,“二丫頭可是進了皇陵三年都能再活過來的人,命大著呢,依我看你也用不著太擔心。”
其實,這話明面上是拿江簌命大來寬慰江中明,實則卻是拿了江中明最不喜江簌的一點來激他。
沒錯,江簌給先帝陪葬了三年卻又安然無恙地從皇陵出來了,但是外面對她的說法,又豈是命大這麼簡單?就江中明所知道的,說什麼的都有,什麼鬼門關走一遭又回來了,什麼起死回生陰魂還陽,甚至還有人說這個江簌不是以前那個江簌,說不定早就被什麼妖魔鬼怪給附體了。
尤其是江簌剛回來那幾天,在朝堂上,周圍的同僚雖然不至於像市井婦人一般對他議論紛紛,但他分明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變多了。如果是以前,有這麼多人注意自己,他自然是得意的,但現在,他卻只覺得如芒在背,恨不得能就此變成個透明人。
如此種種,對江簌這個沒有死成的女兒,江中明心中非但沒有一絲喜悅,反而盡是怨恨。
恨她讓自己變成了談資和笑料,讓自己在同僚面前擡不起頭來,只因爲有她這麼一個怪物女兒……
自江簌小時候他就不喜歡她,現在則要比以前更甚。
被沈氏在旁邊這麼一說,江中明忽然又想起來,這個女兒可是讓自己和家人都出盡了洋相。非但沒有安分守己一些,現在又鬧出了這檔子事,傳出去的話他們江家又要名聲掃地了。
心中懷著對江簌的不滿,江中明點點頭表示同意了沈氏的話,“那就明天再找吧。”反正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就是真發生了什麼也已經成定局了,再找下去引起別人注意就麻煩了。
發了話讓下人們都下去,江中明正要站起身,江笛從外面跑了進來。
她撲通一聲跪在了江中明跟前,仰面含淚道:“爹,你讓他們再找找姐姐吧!我求求您了!”
看到小女兒淚眼婆娑的樣子,江中明沒來由地一陣焦躁,不耐煩地站起身,一揮衣袖呵斥道:“還用得著你來教我怎麼做嗎?我自有分寸!”說罷也不理會江笛想要抓自己衣服下襬的手,大踏步走出了花廳。
“爹!”江笛跪在地上,看著江中明毫不留戀的背影,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掉。
沈氏在一旁冷眼看了片刻,冷哼了一聲,“我說三丫頭,你姐姐是人,老爺和家裡的下人不是人啊?找了這麼久就不許歇會兒?”
她的脣邊露出一絲詭秘的笑意,“再說了,你就是在這裡哭得牆塌了,二丫頭她只怕也……”剩下的話故意沒有說完,沈氏滿意地看著江笛臉色變得蒼白,這才施施然帶著丫鬟僕婦揚長而去。
“去瑩兒那裡,剛纔她讓丫鬟來說準備了夜宵,我家瑩兒可真是懂事又省心。”沈氏的話隨著風飄過來,又漸漸地飄遠。
剛纔還繃得筆直的背好像忽然失去了支撐,江笛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失魂落魄。
姐姐真的會像沈氏說的……想到這裡,江笛猛地搖了搖頭,不會的不會的,姐姐吉人自有天相,絕對不會有任何閃失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安慰自己,好像這樣就真的能讓姐姐化險爲夷。
花廳裡的人已經全都散去,有丫鬟上前把江笛攙了起來,好心勸道:“三小姐也不要太擔心了,二小姐她……”一時間卻又不知道如何安慰,最後胡亂扯了一句,“說不定已經被好心人給救了呢。”
丫鬟本是隨口一說,江笛聽到後心中卻一動。
既然父親已經讓下人停止搜救,她自己更是無能爲力,那她可以找別人去救姐姐啊!
至於找哪個“別人”……江笛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了連玦的身影。
是了,連公子神通廣大,一定有辦法找到姐姐!江笛不由得一陣欣喜,感激地看了那個丫鬟一眼後,立刻拔腿往珊瑚苑趕去。
她知道江簌是用那隻信鴿和連玦聯繫的,現在她也只能把希望寄託於此了。
望山腳下,江簌拒絕了連玦說的找一戶農家投宿的建議。
“不管我們是扮成夫妻還是姐弟去投宿,日後若是他人有心追究起來,總是難以解釋。”說著她打量了四周一眼,“找看看有沒有破廟一類的,打發過去就是了。”
連玦卻啞然一笑,“這裡是望山,景國曆代皇帝都葬在此處,你覺得這裡會有破廟?”
江簌不由得微微皺眉,“你意下如何?”
“前面就有一戶農家,主人我認識,是信得過的人,你待會兒獨自一人前去投宿便是。”連玦說得很是乾脆。
“那你是要連夜回去?”江簌看向他,星眸半瞇。倒也不是別的,只是她忽然在想,不知道連玦的住處又在哪裡?雖說江湖之人四海爲家,但也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吧。
月光下,眉目如畫的男子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微微前傾了身子,靠近她一些,輕聲道:“你的心這麼狠,我幫了你這麼多忙,竟要這樣就將我趕走?”
他靠得很近,近得江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盛滿的笑意,於是她面不改色地往後退了一步,在兩人中間拉開一個安全距離後,才輕笑道:“可不是我求你的,你自己想幫我,難道還後悔了不成?”
連玦凝視著江簌,緩緩站直了身子,這纔有些無奈地揉了揉鼻子,“也罷,不逗你了,明天還要幫你找那草藥,我現在自然是不會走的。至於晚上我待哪裡……”他拖長了尾音,慢悠悠說道:“你晚上幫我留個門,不就行了?”
自認識連玦以來,兩人雖然聊得投機,但他從未像今天這樣言語輕佻過。然而奇怪的是,此刻他的話雖然帶著調笑之意,但卻絲毫不會讓人覺得淫邪輕浮。
江簌也不是真正的封建教條下長成的千金小姐,聽到連玦的話既不羞窘也不惱怒,只淡淡一笑,“我總算是知道你的馭獸術用在什麼地方了。”
雖然早就料到了江簌不會是尋常女子的反應,但她的話還是讓連玦有些好奇,“用在什麼地方?”
“自然是翻牆入室的時候,讓那看門的狗不要聲張,助你好事。”江簌懶懶掃了他一眼,脣角向上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倒省下一塊肉骨頭。”
無論如何連玦也不會想到江簌竟然順著他的話這樣取笑他,怔了片刻後纔回過神來,頓時朗聲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問江簌,“我這算不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江簌卻已經往前走去,聽到他的話後回眸一望,“不算是,頂多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語罷扭過頭繼續前行。
隨後兩人果然照連玦說的,江簌獨自前去投宿,用的說辭是外出採藥迷了路,借宿一晚等明天天亮了再走。那戶人家也是善良好客的人,立即二話不說就收留了她,還準備了熱飯熱菜招待。
夜裡江簌在主人孩子的房間休息,吹熄了蠟燭之後,她站在窗前,等待了片刻。
連玦的身影果然飄然而至。
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忽然就落在了窗前的地上,身形飄逸不凡。看到在窗前顯然是在等自己的江簌,他的眼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壓低了聲音笑道:“你這樣子倒像是在等候丈夫歸家的妻子。”
“你的話若是再這麼多,那待會兒就要變成見義勇爲叫人來抓賊的妻子了。”江簌倚窗而站,輕輕一句話扔過去,連看也懶得看他一眼。
連玦深諳玩笑要點到即止的道理,笑了笑後不再說什麼,撐在窗櫺上輕輕一躍,就跳進了屋子裡。
而江簌已經走到了牀鋪前,她面朝著連玦坐下,徐徐道:“要不是想著夜裡山中露水重,把你凍壞了明天就沒人幫我了,今天你是休想進這個門的。”
隨手拉過一把長凳坐下後,連玦看著她,忽然嘆道:“你果然不是尋常的女子。”
尋常的女子又怎麼可能如此豁達地答應和一個男子同處一室一晚上?雖然他早就知道江簌不一般,但沒想到她竟然真的這般灑脫,說是豪門貴女,倒更像是江湖兒女。
這讓他對江簌更加好奇了,她的身上,究竟還有多少他不知道的面?
對連玦的話江簌卻不置一詞。
她確實沒覺得和連玦在一個房間裡待一晚上會怎麼樣,她知道連玦的爲人,他如果真的想對自己不利,之前的機會多得是,她估計早就不在這裡了。同一個房間而已,又不是同牀,這點承受能力她還是有的。
儘管這樣想,但生性警惕的江簌還是下意識地握了握藏在袖中的匕首。
就在這時,已經關上的窗戶上忽然傳來了輕微的聲響,好像有什麼東西從外面輕輕叩擊。
連玦立刻起身上前,將窗戶打開後,一直鴿子飛了進來,在屋子裡盤旋了兩圈後,穩穩地落在了連玦的肩上。
江簌認得,這是之前連玦送給自己的那隻信鴿,現在應該好好地在她的房間裡纔是,怎麼忽然飛來了?
等看到連玦從鴿子腳上的扣子裡取出一小卷信紙來,她立刻就猜到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