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沒過了我的脖頸, 被活埋的窒息感令我意識不清。隱約遠處傳來馬蹄聲,模糊的視線中出現一匹白馬,馬上那人一身灰衣, 瀟灑利落的一躍而下, 向我跑來。
我昏昏沉沉的睜不開眼仔細去看, 是幻覺吧?心中這樣想著, 在這茫茫大漠中, 怎麼會有人來找我?只是,那身影像極了一個人。葉天......
對,是他, 是那個曾經一身灰衣、面若冰霜卻唯獨對我溫柔的男子,是那個與我沒有仇恨糾葛、曾被我放在心上念念不忘的人。
腦中想起九幽谷的幸福歲月, 那時的葉天經常出谷, 我與他見面的機會並不多, 每次打聽到他回谷的消息,我便會躲在吊橋旁邊的樹後, 等著那熟悉的身影出現。
那時的我,每次想到他便會傻笑,唯一的擔心便是他對我無意,單純的認爲兩廂情願便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卻沒想到, 命運會將我擺在他敵對的位置。
我不怕面對任何困難, 卻無力抗拒命運的安排。我曾想過, 當年九幽谷覆滅後, 自己爲何心如死灰。後來漸漸明白, 不是因爲莫洛的死,也不是因爲我被秦煜困在宮中, 而是我所有的感情,都在那場劫難中付之一炬。一切都化爲烏有,獨獨剩下我自己。
從那時起,便放棄了好好活下去的念頭。
這些年,我偶爾回想起莫洛,卻刻意不去想葉天,害怕麻木不仁的自己,會忍不住心如刀絞。那個存在於我唯一一段快樂時光中的男子,葉天這個名字,隨著這段帶著痛的記憶被我壓在心底,彷彿這個人已經死去,不願再翻出來。人生若只剩下絕望,曾經的光也灼傷受傷的心靈。
若說今生還有什麼遺憾,便是不能與他並肩而立,笑看人間事。我的臉慢慢被黃沙掩埋,一雙手舉在頭頂,也漸漸向下沉去。
突然,手腕似乎被什麼拽住,緊接著,一股外力將我拖出流沙。砂礫迷了雙眼,我昏沉沉的腦袋不甚清醒,只覺得胸口的窒息感頓時消失,翻過身狂咳不止,直到咳出嗆人的細沙,才趴在地上不斷地喘著粗氣。
一雙有力的大手將我扶著坐起,用布輕輕擦去我眼中的沙。慢慢睜開眼,一張英俊的臉出現在面前,我呆愣愣的盯著那張臉,突然眼中泛起一股酸脹,委屈、驚喜、恐懼交織在一起淚,水彷彿傾盆大雨一般涌出,模糊了眼前人。
那人輕輕將我擁入懷中,什麼也沒說,只用手拍著後背慢慢給我順著氣。不知哭了多久,我才從他懷中擡起臉,用手抹了兩下臉,輕聲說道:“陸將軍怎麼會在這裡?”
面前人並沒有因爲我的刻意疏遠而尷尬,他遞給我一塊棉布汗巾擦臉,待我將臉上細沙淚痕擦拭乾淨,才淡淡說道:“我到了城中才發現你們半夜已經離開,一路追來,看到有一條馬蹄印離開隊伍,便猜這是你,幸好及時趕到,不然......”
我想將汗巾還給他,看上面沾了不少沙,想著洗乾淨再還他,便順手塞到懷中。聽他的意思,似乎專爲我而來,我有些不懂:“你爲何會到這裡?”忽然想到什麼:“你的傷?”
上次他被我拖累,秦煜便禁了他的足,似乎還罰了他受鞭刑,這次鬧出這麼大事情,會不會......我想到這便往他身上看去。
陸蕭搖了搖頭,說道:“國君罰我受鞭子卻沒讓人下狠手,只不過以疏於守衛降了我官職,讓我賦閒在家罷了。”
我聽了才放下心,宮中施刑罰的人都是人精,手下輕重皆是察言觀色判斷,重的三十鞭子便可內傷而死,輕的看著表皮血淋淋,卻沒傷到內臟,休養幾日便能生龍活虎。想到終是因爲這件事害他受連累,心中有些愧疚,口氣也緩和下來,卻仍有些懷疑:“是秦煜派你來的?”
陸蕭搖搖頭:“我此次出關,國君並不知情。”他將我的詫異看在眼裡,卻沒再解釋,而是將我扶起,攙扶著轉身向那匹白馬走去。將我扶上馬後,他躍上馬背坐在我身後,一扯繮繩,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我心中疑惑,奈何此時身心俱疲,在大漠中走了這麼久,又累又乏,如今有他在身邊,原本繃緊的精神鬆弛下來,在馬背上一顛一顛的居然睡了過去。
等陸蕭將我搖醒時,已是在一座湖邊。我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在沙漠之中竟然又如此大的湖泊存在。周圍仍是滾滾黃沙,可站在湖邊,卻有溼潤的微風襲來,令我有些恍惚。
這片湖泊仿若大漠中的藍寶石,在藍天的映照下碧波盪漾,此刻日頭偏西,正照在湖水上,金光閃動,我不由被這美景驚呆了,大自然就是這般反覆無常,既可以危險重重,又能美不勝收。
陸蕭拍了怕我肩膀,我纔回過神來,跟著他繞湖而行。繞了大半個湖,遠遠地看到一片綠雲,稍近些,才發現是幾棵大樹。沙漠中綠植已是罕見,那幾棵樹卻高大茂密,遮出一片綠蔭。
樹下星點散落著十幾個帳篷,想起阿笙曾說過沙漠綠洲中有部落專門負責商隊的供給,想必就是這裡了。走進些,才發現那些帳篷大小不一,最大的有幾丈有餘,小的也幾米寬。
帳篷之間零散的拴著幾匹馬,我正奇怪住在這裡的是什麼人,旁邊帳篷裡走出三人,其中一人看到我,驚喜叫到:“姑姑!”
我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看到阿笙,心中一喜,再看他旁邊兩人,皆是城堡中見過的面孔。他快步走過來將我上下打量,看我無大礙才鬆了口氣:“幸好姑姑沒事,沒想到秦煜居然半夜出逃,我還以爲......”
原來,阿笙昨日傍晚才接到國都那邊的消息,今日會有軍隊來捉拿秦國奸細,只是沒想到,秦煜居然提前知道消息,半夜逃走,等他得知消息追出城外,爲時已晚。
阿笙領我進入賬內,我回頭看了眼陸蕭,他面色如常,另外兩人對他也沒有防備。難道他們不知道陸蕭的身份?就算不知,阿笙曾在宮內見過陸蕭,上次他們見面劍拔弩張,此刻爲何卻沒有絲毫敵意?
走進賬內,不過簡陋的鋪了地毯,上面擺了幾張臺幾,我看他們皆是席地而坐,也跟著坐下。阿笙讓人端來飯食,我大半天沒有進食,早就飢腸轆轆,邊吃邊聽他將這幾天的事娓娓道來。
那日我倆在雜貨鋪分別,第二日貨鋪的馬車便被守關士兵搜出軍事圖,連人帶車一併扣押關入大牢,並暗中上報到國都。城主多年來仗著獨霸一方,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加上阿笙暗中拉攏,在君主面前將此事與城主聯繫起來,扣上了通敵叛國的罪名。君主大怒,立刻派出兵馬捉拿秦煜等人,可惜他不知從哪得到了風聲,提前逃脫。
我想到那日午後秦煜便來知會晚上出城,消息比阿笙還要快,看來國都之中也有他的眼線,不禁有些擔心阿笙他們以後要面對的形勢。
將擔心之事說給他聽,他想了想說道:“姑姑擔心的我也跟長老們商議過,本來打算將城堡中人疏散,另尋一處棲息之所。只是,我們再此經營這些年,一來放棄有些可惜,二來疏散這百十口人也並非易事。”
我問道:“那你的意思是?”
他接著說道:“經過此事,城主必然不能逃脫干係,城主之位必要換人。徵詢過大家的意思,打算繼續留在這裡。我與長老們商議過,此次秦國奸細暴露,兩國關係恐怕更加惡化,我打算近期去一次國都,面見國君。”
我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他點點頭:“城堡中有不少秦國人,以前我們並不打算將事情做絕,可是,看得出來秦煜不會放過我們,秦國,恐怕回不去了,既然如此,倒不如與君主合作,在此建立安身之所。”
我聞言點了點頭,看來也只有如此了。
阿笙看了陸蕭一眼,轉而對我說:“姑姑,我們還有要事,必須儘快返回城堡,既然你已平安無事,不如跟我們回去吧。”
我看了眼身邊的陸蕭,略一沉思,說道:“此時回去也幫不了你們,我看此地甚好,想在這裡多待幾日。”這些不過是託詞,我已經厭倦了那些爾虞我詐,儘管阿笙是我爲數不多的親近之人,剛剛險些遭遇滅頂之災的我,卻不想跟他回到那些是非之中。我需要時間,想一想所剩無幾的時間,要如何度過。
他嘆口氣,也沒有勉強我,簡單一收拾,便帶著那兩人騎馬離開,臨行前,他對陸蕭說:“姑姑的安全,就拜託陸將軍了。”說完施了一禮,待陸蕭略一點頭,又對我說:“姑姑,你多保重,我在城堡等你。”說完策馬而去。
我看著他們一行人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滾滾黃沙中,才轉過頭來,問陸蕭:“你到底爲什麼會在這裡?”